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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格曼总能点中人的ptsd死穴,更可怕的是,那不是他的感同身受,不是他自己的生命经历,不是他的愧疚与忏悔,而只是他对自己旁观和观察的重现。
part1 温馨的圣诞夜背后是三个撕裂的家庭,一个以极高标准对待伴侣和自己而相互折磨的悲剧家庭(父亲是自我确证的学院教授),一个表面欢乐其实暗流涌动的喜剧家庭(扇女仆的那一巴掌,女儿的心理异变)(父亲是烟火气息的饭店老板),以及一个即将上演悲欢离合的演员家庭。(父母是演员)
part2 神父是父亲与上帝(无上权力的象征)的合一,等同于我们的传统中的男性理想——父亲与官位的合一,一种精神“当爹”。这种畸形的欢愉,代价是成长过程中孩子身心健康的扭曲,因为孩子从未感受到自己被当做孩子对待而只是被当做一个权力的对象,统治的对象,血气的对象,而非爱的对象。因此也无怪于亚历山大会长成缺爱的真嗣的模样,沉默寡言,自卑,逃避。(父亲以血气对待孩子,孩子受这种言传身教,最终也将以血气对待父亲,如片中的二人斗嘴,如亚历山大诅咒父亲被火活活烧死)难以想见耶稣本人看到胸前挂佩十字架的神父如此这般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 母亲嫁神父,想要的是在假面带久了之后给自己找点真实的罪受,让世界以痛吻我以证明我真的还活着。没有什么缜密的考虑,就大胆开启一段婚姻关系这世间最难之事。 神父口口声声说爱孩子爱妻子,其实他只爱上帝,而这他正好是这家门内的上帝。爱欲并不欲求统治,血气才如此。
part3 一个个角色对女主来说就是一张张面具,面具本身是假,这无疑,并因其假而是荒谬的,在这个荒谬的时代。人人都看穿了面具之为假却又不得不戴的荒谬,因而想要拒绝假面。然而少有人如鼠疫里的里厄医生一样臣服于这种荒谬之中,被风浪带走,被责任带走。责任都是荒谬的,缺乏理性的伦理总是显得荒谬。负起你的责任来,这未必是生活的全部,更不会是婚姻的全部,却是人之为人,此在之为此在,德性之为德性的始因和根由。
part4 故事开始于圣诞夜,结束于两个孩子的出生喜宴。平凡的孩子自没有耶稣的高贵,却也不必遭受耶稣的苦难,因为活着本身就是受难。希望这两个平凡的孩子在家庭这个小世界中活得快乐,获得幸福。这大概是伯格曼在他导演生涯的结尾对每一位孩子和曾经是孩子的人的祝愿。拍了这样的结尾,留了这样的希望,他才能宣布此后再不拍电影。
本文首发于深焦DeepFocus。
《芬妮与亚历山大》(1982)以1907年左右的瑞典爱柯达家族的圣诞夜开始讲述,上帝似乎对这个家族很宽容,直到亚历山大父亲的去世,一年后母亲改嫁当地受人尊敬的主教。可亚历山大始终抵抗着伪善的主教,在祖母与家族朋友的暗中帮助下,他以“王子复仇”的形式逃离了主教的监狱,与母亲、妹妹再次回到爱柯达家族的怀抱。该片以多幕为形式展开,导演剪辑版长达312分钟,荣膺第56届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当然,该片另一个闪耀的身份便是“伯格曼的封镜之作”。
封镜之作的“老还童”并不是空穴来风,至少看纪录片《芬妮与亚历山大的诞生》中伯格曼对待小演员们的态度就能看出,年纪的确会让人的内心变柔软。伯格曼回到了一个孩童式的视角来讲述这个故事,亚历山大总是在幻想,我们沉浸在他臆想世界之中。祖母的客厅便是一个神术空间,光线在这场幻想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从左窗进入的光线像是来自某种神祗的指示,在油画前的塑像得以“复活”, 似乎在用手引诱着亚历山大前来。
如此纯粹的臆想世界同样也伴随阴暗的角落,承接的下一个画面便是镜头跟随着镰刀,亚历山大带领我们发现了叶片掩映后的“死神”。这个带着骷髅面具的角色似乎是属于舞台的,它与亚历山大对视之后移到了幕帘背后,就像坐在轨道上一样。轻灵的钟声音乐在此刻戛然而止,那束光芒也迅速消失——伴随着女仆进入客厅添碳,他者的进入打破了沉溺在幻象中的自我,这一臆想世界又被封锁起来。
伯格曼在自己的传记《魔灯》中曾说过自己在童年时期曾有分不清现实与幻觉的体验,幻想只能在自我与镜像之间生存,他者无法理解,也无法回应这种自恋情结;就像纳西索斯拒绝了所有的追求者,爱上了水面上自己的倒影,但他却不知道他爱上的是自己。
关于镜像,约瑟夫•马蒂所著的伯格曼诗学之中便认为这种自我与镜像的二元关系是伯格曼不断进行的探索之一,“自我-镜像”对应了“真实-虚幻”这一段关系。以亚历山大的面孔、复活的雕像与“死神”的多对正反打镜头,伯格曼一种混乱式的对立将我们嵌入他的影像世界、嵌入他对神秘主义的询唤与质疑。从这个角度看,纳西索斯的镜像在伯格曼的镜头下变成了一枚三棱镜,我们不仅能够在亚历山大的幻想中看到自我与镜像,另一重意义上我们还能看见伯格曼自身,亚历山大即是伯格曼的镜像。伯格曼将自己还原到亚历山大的内心中来看真实与虚幻,何尝不是一种“老还童”的形式。
同样,父亲的亡灵在死后也伴随着亚历山大。父亲过世后的夜晚,母亲在灵堂内撕心裂肺的哭喊着,亚历山大与芬妮闻声前往。他们穿过昏暗的客厅,推开第一重门时光再次乍现,那光线正是来自陈列着父亲遗体的灵堂内。门内的父亲似乎是芬妮与亚历山大难以触碰的对象,父亲的形象也许象征着真实;但正是因为父亲形象的离去,亚历山大的“复仇王子”角色才得以被驱动,光就像是行动的指示者。父亲的死亡,随后出现的角色是主教,亚历山大对主教的复仇是建构在莎剧上的故事结构,这一结构都由人物所驱动。
主教首次出现在爱柯达家族剧院便是母亲已决定下嫁于他并关闭剧院,舞台内始终是神术现象的空间,亚历山大在幕布背后的臆想世界不受主教的干扰,主教的形像表征了冰冷的现实与痛苦,现实对亚历山大幻象世界不断入侵也是导致“王子”实施复仇行为的驱动之一。还是光线,亚历山大用剑拨动了吊灯,其波动带来舞台上明暗浮动,似乎也隐喻着某种不安定的因素,隐喻着人物内心的挣扎,隐喻着复仇行动的酝酿。
当亚历山大与芬妮摆脱了主教、再次回家之后,似乎一切归于平静,然而纳西索斯仍然在水面前看着自己。亚历山大无法摆脱主教的亡灵,那十字架上反射的光带着神秘主义的的色彩,使宗教与某种神术联系起来。亚历山大即使跑回了祖母海伦娜的怀抱中,主教的鬼魂也始终伴随着他,并且成为他性格中的一部分。
亚历山大相信是自己“杀害”了主教,他质疑上帝,也不轻信表面帮助了他的神秘主义,幻象始终伴随、困扰着亚历山大,也困扰着伯格曼自身。雅克•奥蒙在论伯格曼的专著中提到:幻想在伯格曼看来是“上帝所赐予的一份大礼”,是伯格曼在这个世界上给自己定位的工具。在这种明暗交织、悲喜共存的世界中,伯格曼似乎找回了记忆中的孩童世界,这也许是一章完美的尾声罢。
《芳妮和亚历山大》电影剧本
文/〔瑞典〕英·伯格曼
译/陈梅
序幕
一
一条湍急的河流流经这座小城,河上有几处因急流形成的旋涡和小瀑布。陡峭的高地上是一组占地宽广的中世纪城堡,它是省长的邸宅。大教堂耸立在单调的、挤成一团的平民房舍之间,它是对虔诚的往昔时光的凭吊,这里至今仍是主教鞭策芸芸众生的地点。小城值得夸耀的是那所历史悠久的高等学府和那家每天晚上演戏的剧院。此外再值得提到的便是一家虽然算不上富丽堂皇却很惹眼的新旅馆;两辆小小的马拉交通车,每天从早及晚地在小城里穿梭往返;一处石头房屋林立的住宅区,那是供富裕人家和教授住的,再有一处是一群东倒西歪的破房子,那是手艺人、学生和工人的安身之处。这条河上有些船只来往,但航运业并不太兴旺,小城里有两家颇具规模的磨坊,算是本地的工业,磨制的是附近沃野上生产的玉米。此外还有一家发出难闻气味的制革厂和附属的制鞋厂。一处绿荫笼葱的公园和名闻遐迩的植物园,构成了一幅完整的画面:这是一个安定富裕、心满意足的社会,有一点不甚活跃的文化生活和科学活动。这是一个自给自足的社会,不大关心世事的风风雨雨和奇闻怪事。只有在散发着煤油气味的四面透风的学生宿舍里,才会展开对新的信条和革命思想的激烈争论。除此而外,这座小城犹如一片世外桃源。本地的报纸一向重视要人们奉公守法,它认为要使它的六千家忠实订户免受惊扰,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
生活遵循着明确的节奏前进。冬季的小城生活有条不紊,春季带来一片无法解释的骚动,夏季是安静的休眠,掠过平原的阵阵秋雨和大学生进入宿舍、教室和食堂的喧闹声,在9月份把人们唤醒。剧院的演出季节开始了;学院的管弦乐团开始给乐器调音;唱诗班的学生靠碗豆汤和加热的混合饮料清理嗓子;小学生在雾霭弥漫的清晨沿着湿漉漉的街道,踏着满地落叶去上学;教授们走上讲坛;本城绝对体面的妓院里再次招来了邻近驻军的军官先生。冬季来临,初雪是11月份,北风呼啸,本城里上了年纪的寡妇因感冒转肺炎而陆续死去。星期天,天色铁灰,丧钟长鸣。酩酊大醉的大学生象受冻的甲虫那样举止笨拙,在飞雪中摸爬到酒馆,以酒解酒,并围坐在火炉旁取暖。不时有雪橇穿城而过,雪橇上响起一阵阵故作欢乐的铃声。河上传来急流的轰鸣,乌黑的水沿着冰块的边缘拍打着旋涡流去,这会儿是厌世者自杀的绝好时机。剧场里上演的是那些脍炙人口的悲剧,柴炉冒出的浓烟象雾气一般悬挂在白雪覆盖的剧场屋顶上。突然,春天来了,它来了,披着夺目的白光来了,而且势不可挡。小城生活在一片狂热的动荡中。大学生去参加考试,为他们的博士论文答辩;在一片喜庆的旋风中,一场舞会接着另一场舞会。当铺生意兴隆:人们把皮大衣送进当铺,以便赎出燕尾服。那些熬过冬天幸存下来的小老太太为墓地或公园平添春意;这是嫁娶的季节,是人们寄托无限希望的季节。花园里果木花和丁香花烂漫怒放,女学生穿起了轻盈的衣裙,军乐队每晚都举行音乐会,剧场里上演的是传统的英国室内喜剧。
然后有一天全城进入梦乡。一片寂静。连轰鸣的水声都平息下来,只剩下潺潺的水声。长日漫漫,夜色安谧。大学生去度假;富裕的人家把窗户遮严,家具蒙上防尘布,枝形吊灯上裹好白纱,再把地毯卷起。他们到海滨别墅去避暑。那些二等的富裕户或者搬到平原上自己的花园别墅里,或者到大庄园的阔亲戚家去。教堂的大钟每隔十五分钟报一次时;阳光照射到阒无人迹的大街上。那些被弃留在小城里的人坐在广场的白色长凳上,显得那样孤寂。小城在灼热的平原上纹丝不动地安睡了。
这就是小城的节奏和呼吸;住在这里的人大多数认定这里是个好去处;是难得的最好的去处。他们既不担心未来,又不悔恨过去。公众认为当局的管理甚为明智。国王保护当局的决定,并且保障公民的安全。再说还有上帝掌握国王呢;在每个拥有钢琴的家庭里,都用四手联弹奏起了《风流寡妇》中的圆舞曲。
二
剧场建于十九世纪初,已有近百年的历史。这座殿堂是本城几位酷爱林中散步,热衷于洗冷水浴和文化艺术的阔佬合伙出钱盖的。几经盛衰,直到十九世纪六十年代才由一位财运亨通的商人奥斯卡·艾克达尔把它买下,他那时刚从首都娶回来一位出众的年轻演员。艾克达尔睿智通达,把剧场交给妻子经营,条件是她本人不登台表演。他们生了一个儿子也取名奥斯卡——他比不上他的母亲,只不过是个平庸的演员。1889年,儿子娶了一个学戏剧的姑娘,母亲便引退了,把剧院交给这对年轻人去管理。一年以后,父亲弃世,孀居的母亲在大饭厅中间砌了一堵墙,把广场上漂亮的大房子隔成两半。年轻夫妇搬进了向阳的一半。妻子在事业上突飞猛进,不几年便成了一位著名演员。丈夫则把剧院经营得井井有条。他们请来一个规模不大却颇有水平的剧团。剧院兴旺发达,甚至扬名首都。奥斯卡和埃米莉过得舒舒服服,美中不足的是婚后十年仍无子嗣,后来一连生了三个孩子:阿曼达、亚历山大和芳妮。关于这点以及其他等等,先按下不讲,还有后话。
当这部影片开场的时候,剧院情况良好,只是略显陈旧。当然,舞台上和观众厅里都装上了电灯,但仅此而已。用聚光灯和变阻器来改进舞台的措施尚未为人所知。原有的舞台灯光设备已是绰绰有余:有脚灯和装着半明半暗的各色小灯泡的条板。舞台上还保存着从后墙搭到提词人座位的陡斜的多节疤的踏板。在黑黝黝的天幕上,悬挂着各种各样的布景:深山老林,汹涌的海浪,低矮的农舍,富丽堂皇的宴会厅,还有一两只吓人的飞龙,可是没有人愿意下手把它毁掉。演员的化妆室在台侧占了两层位置,女演员化妆室在右,男演员在左。办公室挤在门道的三间小屋里。奥斯卡·艾克达尔宁愿在他本人的化妆室里接待宾客,只有他的化妆室里有自来水,家具也象样一些,舒服一些。在倾斜的台面下还有上下两层地下室,里面堆放着一些陈年杂物,比如废弃多年的换景用的木制机械、活板门以及其他稀奇古怪的物件。地下室的上层是一排排望不到头的木架,存放着形形色色的道具。下层还有布景中的家具,靠一台手摇的旧吊架运上运下。地下室下层的一角有一扇沉重的铁栅栏,栅栏下面是黑黢黢的流水,象是无底洞一般。这股流水以及这扇铁栅栏与一件吓人的罪案有关,可能是闹神闹鬼的事。舞台后墙的高处有两扇狭长的窗户;下午排练结束之后,管理人有时打开百叶窗。阳光照射进来,光束细长、清晰、明亮,舞台上随着和风扬起一阵阵细尘。周围寂静无声,因为剧场的后院里只有几棵绿荫浓密的大树。不时会有一只小鸟误入舞台窗户,它惊吓得拍打着翅膀,不住地吱吱叫着,一直向上飞进暗处的吊板和椽子上去。小鸟的啭啼停止以后,便会出现一片充满魅力的平静:传来了刚才听不到的人声;看到了触摸不到的人影和情绪激越的表情。锐利的太阳光束刺过灰尘密布的空间,空气突然显得浓密起来,充溢着早已平息的语声和早已停止的动作。
舞台的帷幕是用帆布做的,设计得象是打着宽大的褶子,装饰着镶边和金色的流苏。帷幕的背面是灰色的,打着补丁,还钉着细长的木框开口。开口在人眼的高度,这样演员便可以站在幕后观察并清点观众人数,而不被观众所察觉。舞台监督在台左侧有一间舒服的斗室,里面装着按铃、扩音话筒和两根拉绳,一根是为了制造呼啸的风声,一根是为了制造隆隆的雷声。舞台上空散发出无法根除的尘土气、烟气和死老鼠的臭气。
观众厅呈马蹄形,显得十分紧凑,它包括十六排用蹩脚的红长毛绒做椅套的正厅座位,二楼厅座,三楼厅座和顶层楼座。二楼厅座成分几个包厢,各有六把椅子和单独的门道。三楼厅座设有窄长的木凳,上面蒙着红布。顶楼只能站着看戏,但票价低廉,不妨自己扛把椅子来。在舞台台口左右两侧有两个宽敞考究的包厢。一个留给剧院诸位董事长,另一个留给省长、市长——甚至国王,如果他突发奇想要莅临本城剧院的话,可惜这种宠幸迄今尚未发生。
观众厅的天花板上是本城一位名家的绘画。画的是希腊传说中的神祗在云中嬉戏,向年轻的赛丽亚女神(注1)表示敬意,女神的面目酷似海伦娜·曼德包姆端庄的容貌。这是老奥斯卡·艾克达尔敬献给妻子的礼物,花费了他好几千元,他不时洋洋得意地指点给客人看。六座枝形吊灯环挂在天神画的周围,为剧院平添了柔美的光彩。前台和后台有天壤之别。前台的一切都布置得整洁有条。而后台则是一片衰败景象,充满尘埃和污秽。
这里也照顾到了人们的物质要求:在二楼上设有一家餐厅,俯瞰剧院前的广场,餐厅的主人是奥斯卡的弟弟古斯塔夫·阿道夫·艾克达尔。餐厅的菜肴美味可口,饮料的冷热恰到好处,侍者周到殷勤,以至有些观众在古斯塔夫·阿道夫的物质享受和他哥哥的精神享受之间,宁愿选择前者。有时餐厅中的欢闹声音太大,甚至要派遣一个学戏的小厮去传信,请餐厅客人收敛一下他们的欢笑声,以免严重干扰一段著名的独白或者一场十分动人的表演。除此之外,这两位兄弟的情谊可谓亲密无间。
最后要提一下观众。这家剧院有八个月的时间是每天晚上都有演出(剧场只在圣诞日、耶稣受难日和复活节休息)。每四个星期换一次剧目,一般地说这些观众每换一次剧目都来,一共看九台演出。这是些忠实的却有些保守的观众。奥斯卡·艾克达尔行事谨慎,决不冒险。他对斯特林堡和易卜生戒心十足,故而难得上演他们的剧目。
三
老奥斯卡·艾克达尔和海伦娜·曼德包姆结亲的时候,不仅买下了剧院,还在广场的另一端买下了一幢漂亮的砖房。全家人住在楼上,室内的装磺陈设极尽豪华舒适。他们殷勤好客,海伦娜身边总是围满了成群的崇拜者。奥斯卡去世后,他的寡妇建议把住宅隔成两半,只须在宽敞的饭厅中间打上一道隔断墙。墙上留了一个几乎不被人注意的小门,墙这面一座高大的贴砖火炉挡在门边,墙那面挨着巨型的壁橱。这家的大人从来不用这扇小门进进出出。
于是,小奥斯卡和他漂亮的妻子埃来莉搬进了住宅向阳的一面,面对着本城的公园,那里榆树成荫,绿草如茵,花坛、喷泉和雕像一应俱全。
墙这面的年轻夫妇和墙那面的婆婆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便是客客气气的,但是并不亲热。
他们彼此冷淡的原因之一是对住宅进行的大规模重新装修。新婚夫妇在欧洲大陆进行了长时间的蜜月旅行,对所见所闻的一切都兴致勃勃。他们发现并看中了一种新式家具,打算在自己家里使用。奥斯卡尽管不会装模作样而且演技平庸,却对自己的爱好心中有数,井有本事实现自己的心愿。他母亲看着老式的家具一件件被堆进剧院的仓库,不禁怅然。油漆粉刷匠、家具商、管子工和电工出出进进,穿梭不停。墙壁涂上了明亮的色彩,窗帘式样简单,印着浅色的大花图案,宽敞的盥洗室里有热水器和抽水马桶,这些都是他们努力的成果。旧式的板壁刷干净以后铺上了亚麻油毡,咯吱作响的深色镶木地板上摊开了图案鲜艳的地毯。但是登峰造极的还是那套特邀室内装饰家专门设计的绝对新式的艺术家具。光线充足,使这座老房子的空间和气氛焕然一新。
海伦娜·艾克达尔默不作声地注视着这些变革,她琢磨这或许是来得过迟的对家长权威的反抗,这倒猜出了真情。她把这一切怪罪在儿媳妇身上,只是从来没有当面说明。奥斯卡还想怂恿母亲安装暖气,拆除那些老式的贴砖火炉。可惜,这一次他没能成功。他没有料到母亲哭了起来,而且说显然他再也不爱她了。奥斯卡实在弄才明白装暖气和爱母亲之间有什么联系,但还是把这事放下不提。安袭电话当然是势在必行,这样两家人便可以不见面而用电话问候起居,讨论其他种种琐事。除去在两个厨娘之间外,两家人绝无积恕,而这两位厨娘无论人品或手艺都是出类拔萃的。海伦娜的厨娘年事已高,谁也弄不清她的准确年龄;她是艾克达尔家家传的厨娘,满肚子陈年老帐、族法家规。另一位厨娘是一个红光满面、精力充沛的中年妇女,对抚养孩子和食物有满脑子的新思想。在少东家没有生儿育女之前,两位对手总算维持着彼此宽容但各自为政的不交战状态。但等到孩子们开始在两个厨房之间穿行往返之后,长年的积恨终于爆发成为激烈的交战,直到亚历山大十二岁生日的那一天,老厨娘维佳为他做生日蛋糕的时候,干到一半猝然身亡为止。
在1895年的秋天,埃米莉·艾克达尔应邀到赫尔辛基去作特约表演。次年,在十年不育之后,她生下一个女儿,取名阿曼达。
一位年青的造诣甚高的英俊演员加入了这个剧团。上演《茶花女》的时候,埃米莉扮演不幸的茶花女,帕姆伦德先生扮演激情似火的亚芒。这台戏是剧院最成功的演出之一,连演四十六场,真是非同寻常。新来的演员被首都的剧团聘走,人们传说看到埃米莉哭得眼晴红肿,披头散发。她生了一个儿子,取名亚历山大。他个子很小,体质孱弱,在医院里便匆匆施洗,但由于他母亲的细心照顾,终于得以保全性命。
一年后又添了芳妮,她是个健康的胖姑娘,长得与曾到这个教区来访的大主教十分相象。
艾克达尔家人口的迅速增一长在小城里招惹了许多闲话,但家里人却显得十分快活。既然奥斯卡和埃米莉两个人的人缘都好,那些流言蜚语也就渐渐平息了下去,人们见到心花怒放的母亲领着她那些穿戴整齐、兴高采烈的孩子,无不感到心情舒畅。
祖母对阿曼达的出世几乎无动于衷。但亚历山大出生时的危险却引起了她的关注。正是这个亚历山大有一天不顾一切地打开了两家住宅之间的那扇暗门。在他眼前展现出一个迷人的却有些使人胆战心惊的天地。当然,他常常去探望他的祖母,但去作客的时候必须循规蹈矩。而在这个晴朗宁静的星期天早晨,他可以进去探险了。祖母带着维佳和埃斯特去做礼拜,住宅里空无一人。他小心翼翼地走进去,镶花地板在他脚下咯吱作响。硕大无比的餐桌比他还高,他倚着餐桌荷花瓣形的桌腿坐下。他穿着一件棕色的围嘴,围嘴上有一个镶红边的口袋,口袋上绣着一只猫。他把两只手都插进这个口袋里。这样好象使他放心一点。再说,这里也很冷。
双层玻璃窗外是晴朗而略有霜冻的冬日,窗上挡着有花纹的纱窗和厚实的窗帷。围在餐桌旁和沿墙放的一溜深色皮椅散出刺鼻的气味。他身边的壁橱就象平地拔起的城堡;在城堡的两座塔楼之间摆的玻璃瓶和水晶碗闪闪发光。左面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的是白色、红色和黄色的房子,衬托在湛蓝的水面上,水面上还有几艘形状古怪的船。有摆的落地大闹钟几乎和彩绘的天花板一般高,大闹钟摆动着,自顾自地叨唠个不停。
从他坐着的地方可以看到泛起绿光的起坐间——绿色的墙壁、地毯、家具和窗帘。还有几株种在绿缸里的棕榈树。他望着那个没有胳膊的白色裸女。她站在那里若有所思地望着亚历山大,身子略朝前倾。他看到过她好多次,可是总也拿不谁是否应把她当作活人,这也许有点吓人,可是同时又有吸引力。现在只有他和她在这里,她显得栩栩如生——他从心眼里觉得出来。在有铜脚和铜拉手的五斗橱上摆着一台沉重的合金钟,上面罩着玻璃钟罩。一个吹笛子的男子倚在钟面旁,一位身穿低领紧身上衣,大褶短裙,头戴宽檐帽的女子坐在一块石头上,两个人像都是金色的。钟敲十二点的时候,男子吹笛,女子跳舞。祖母曾多次让亚历山大看合金钟的构造,但当他独自个儿在这里时,情况便大不相同了。他为关在玻璃罩里的一对男女感到惋借。
在这个星期天的早晨,祖母起床太晚了。有着彩绘床头的大床没来得及铺好,枕头上残留着祖母芬芳的玫瑰香味(其实就是药店里能买到的“玫瑰甘油”,只是亚历山大不知道)。卧室并不大,四十年没有改变过陈设,一切都和1862年新婚那天几乎相同,那天,海伦娜和奥斯卡·艾克达尔第一次登上这张婚床。他们在这张床上快快活活地过了二十年;他们在这张床上哭泣、争吵、握住彼此的手,还可能一本正经地谈论过剧院的剧目搭配,孩子的未来,婆婆的脾气和朋友们的不幸。老奥斯卡和他的妻子海伦娜·曼德包姆认为他们的婚姻生活十分幸福,彼此忠贞不渝。
大床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海伦娜扮作伊芙琴妮亚(注2)的油画,冬日之光照射在这幅画上。在亚历山大的想象中,祖母就在画中移动;他几乎能听得见她的话音。他的母亲也扮演过这个角色,所以他能背下台词。他爱看画上祖母优美的手,柔软的双唇,透明的薄衣衫下丰满结实的乳峰。通道里还有一座铁制的大火炉,烧煤时发出一股特别的刺鼻味,还有铁炉壳发热时的气味。维佳在厨房里做晚饭——美味而营养丰富的卷心菜汤。热乎乎的汤味溢满整所住宅。对小亚历山大来说,他的鼻子离地太近,总嗅到地毯的樟脑球味,那是夏天把地毯卷起来收藏时渗透进去的气味。每星期五,埃斯特和维佳都要为镶花地板上油打蜡,气味实在刺鼻。多节疤的板壁有一股肥皂味。擦洗亚麻油毡时用的酸脱脂奶和水的混合液更是难闻。
假如你在起居室的吊灯下面站定,两脚陷进厚地毯上连绵不断的叶状图案中去,假如你站定不动屏住气息,你便能倾听这片寂静,它包括许多组成部分:首先是耳鼓中的沸腾血液,其次是好几座钟一起嘀嗒、打点。然后是贴砖火炉里呼呼的火声和铁炉门轻轻的晃动声。远处传来的钢琴声——邻居的姑娘在练音阶。声音几乎听不清,但使你心中惆怅,又说不出原因。祖母坐在书房的写字桌前记帐,钢笔尖擦在纸上的沙沙声。从厨房里传来碟子的碰撞声和维佳的谈话声。然后一切都平息了下来,只听见洗碗池里洗瓷器和刀叉的声音。
冬日的天色已暗淡。一辆雪橇驶过,铃儿叮当响,马蹄敲打着冻硬的雪地,滑橇蹭在地面上咝咝作响。大教堂钟楼上的大钟敲打出三点三刻。亚历山大站在起居室的地毯上想道:“我为什么这样伤心呢?为什么呢?那是死神静静地呆在半明半暗的大厅里吗?我能听见他急促喑哑的呼吸声吗?他是不是趁祖母在书房里用蓝色账本记账的时候来领她的呀?”亚历山大想跑到她跟前去趴在她的怀里哭一场,但他不能这样做。假如他动一下,假如他动一动指头,死神便会抢在他的前头冲进去。这是亚历山大和死神之间一场消耗时间的决斗。突然,埃斯特用一把黑煤铲往火炉里添煤。添煤的声音解除了魔力,可怕的来客消失不见了。
暮色已浓,穿透了窗帘密密层层的褶子,现出一片蓝色。祖母从写字台前站起身来取过煤油灯。儿子送给她一盏电台灯,灯架是铁的,灯罩是绿瓷的,但祖母把它收进大壁橱里,还是用那盏在剧院照亮过奥斯卡书桌的煤油灯。她点燃了黄色的灯火,捻亮了灯芯,装上玻璃罩和灯伞,闻到一股煤油气味。祖母的身影映在背后的书脊上。大厅和起居室里点起了碳精灯,灯光照不到的暗处阴影密布。外面暮色苍茫,点灯人举着点火棒小心翼翼地走过冰封的道路。他把街上的煤气灯一一点燃。街灯在起居室的天花板上投下了影子。亚历山大从影子里找到大海、高山、野人和怪兽。祖母转身对着他,他看不见她的眼睛。她向他伸出手去,用柔和的声音问他愿不愿意在晚饭前和她玩一会儿纸牌。
还必须提几句艾克达尔家的后院。临街的门道是拱形的,晚间关起橡木大门。地上铺着大鹅卵石,穿过院子和门道的马蹄声和车轮声在房间里迴响。早就说过要用柏油铺设门道,但至今毫无动静。院子很大,但形状不整齐,从正房右侧接过来一座三层的简陋下房,围住院子的还有一排马车房、马厩、洗衣房和防火墙。透过缺口可以望见小城的公园。院子只铺了一半,院子中间有棵高大的板栗树。两具拍地毯的支架高高耸起,犹如中世纪的刑架。马厩旁一口加盖的水井旁立着抽水泵。
在正房底层,楼梯的右边,有一家与众不同的店铺和一位与众不同的老板。他的个子瘦长,走路躬着身,还有两只苍白的大手,长胡子,耳边有鬈发,长着黑眼睛和窄窄的洁白的前额,戴着一顶弯帽檐的油腻的帽子。他名叫伊萨克·雅各毕,每星期四与海伦娜·艾克达尔共进晚餐。埃斯特骂他是个又恶心又讨厌的犹太佬,活龙活现地告诉亚历山大说伊萨克·雅各毕把小孩子杀死,喝他们的血。亚历山大虽然不信这话,但埃斯特的故事无疑使神秘的伊萨克其人更诱惑人。店铺本身便具有魔力。你打开一扇玻璃门走进去,响起一阵铃声。伊萨克·雅各毕坐在柜台旁边一张摇椅上,往往在看一本用怪字拼写的书。芳妮和亚历山大都喜欢到犹太人的店铺里去。阿曼达从来不去;她说那里有股邪味,后间里有具霉烂的尸体。这倒有点道理。伊萨克·雅各毕有一具木乃伊,它睡在一口玻璃箱里,放在伊萨克收藏他那些宝贝的套间里。芳妮和亚历山大总要看那具木乃伊。它可怕极了,面部的金面具和包布已经卸下,露出了头发、耳朵、几乎腐蚀掉的嘴唇、微笑的口形和疤痕斑斑的长鼻子。店铺的地盘一直伸展到正房中间,好几间脏屋子都钉上了窗户,挂着积尘的窗帘。千百种东西摆在长架子上、大桌子上、地板上或悬垂在天花板上。没有人听说过犹太人的店铺卖出东西,也没有人见过他买进东西。这一切都令人感到神秘莫测。
人和动物来来往往,后院里的样式也随之变更。麻雀在板栗树上吱吱喳喳,或在马粪中拣拾食物;不知多少头肥猫舒舒服服地靠众多的老鼠过活;小孩和狗在土地和稀稀拉拉的草地上打滚。看门的和打杂的在酿造间女人的叫骂声伴奏下,在室外的厕所后面偷着喝酒。
艾克达尔家的孩子是不准在院子里玩耍的。他们由快活的跛脚玛娅领着去公园,那里的游伴和沙盘才和他们的身份相称。
圣诞节
一
按照惯例,自从老奥斯卡·艾克达尔的年代起,剧院在圣诞前夜下午一点开始上演《耶稣诞生记》。按照同样的惯例,出席观看的人数绝不亚于圣诞日早晨去大教堂参加早祷的人数。甚至爱德华·维尔吉洛斯主教以及法尔斯特洛姆市长、潘萨斯蒂尔纳省长、亚当·波蒂奥斯大教区长和其他诸位显赫的公民也都携眷前来观看。
戏剧已到尾声,玛丽和约瑟夫在马厩里,圣婴在马槽中睡熟了。传来一阵仙乐,台上泛起霞光,白衣仙女和小天使从舞台上方徐徐下降。多年来,都是由剧院的第一夫人埃米莉·艾克达尔扮演这一重要角色。她的孩子们阿曼达、亚历山大、芳妮和堂妹珍妮扮演小天使。天使落在马厩棚顶附近的一处高架上,约瑟夫醒来。剧场主人奥斯卡·艾克达尔扮演的这一角色虽然并不出色,却很得体。这也是惯例,奥斯卡当然要服从惯例。
圣剧结束,全体演员登台。乐队奏了几句圣诞颂歌。埃米莉把四个孩子拢到自己身边,含笑转身对着观众。
汉娜·施瓦兹扮演的圣母玛丽亚张开手臂象要拥抱众人。这三年来她在剧院专门扮演天真的姑娘,很受观众——特别是老先生们的欢迎。
汉娜:祝愿大家,不分远近,同享圣诞之欢欣。
帷幕落下,掌声雷动,然后戛然中止,因为人人都忙着回家过节。幕落之后,演员期待地向舞台右侧转过脸去,古斯塔夫·阿道夫·艾克达尔因为兴奋和高血压而红光满面,率领着四位穿着漂白围裙的女招待端着装有甜食的托盘走上舞台,四个男招待端着装有果汁甜饮料和热酒的大钵跟在后面。押阵的是古斯塔夫·阿道夫体面的太太阿尔玛和他们十八岁的女儿彼得拉,她是她那好心妈妈的化身。母女二人拖进一只敞口的皮箱,里面全是给剧院同仁及全体家属的圣诞礼物。
人都到齐了——穿着演出服的演员,穿上礼服的舞合工作人员,管服装的太太,做衣服和做假发的女工,卖票的和办公室里一本正经的职员。这个剧团的成员可不少——三十四个大人和十三个小孩。奥斯卡·艾克达尔登上约瑟夫和玛丽亚的摇篮旁的台阶。全体人员举着酒杯聚拢过来。剧院经理将要发表节日祝词了。他父亲当年是一位机智幽默的杰出的即席演说家,他的圣诞致词是节日期间最精彩的节目之一。儿子算不上是演说家,但他声望很高,祝词是不能不致的。
奥斯卡:亲爱的朋友们,亲爱的同事们,亲爱的家属们!二十二年来我都站在这里讲话。我实在干不好这件事……(他环顾四周,意味深长地笑笑,大家含笑望着他,认为他是个好样的,他沉思着继续下去)……我唯一的才能,如果你们能把这称作才能的话,便是我热爱厚厚的外墙里面这家剧院的小世界。我喜爱在这个小世界中工作的人们。外边是个大千世界,有的时候小世界能够成功地反映大世界,以便使我们更好地理解它。或者说,也许我们能给前来这里的人们一个机会,让他们忘却……(他盯着自己双手捧着的酒杯。静得只能听见舞台上方传来的微弱的风雪号叫声。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大家看到他面色异常苍白,两眼含泪)……短时间地忘却外面严酷的世界。我们的剧院是一个小小的、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充满诚意和友爱的小世界。我也说不出为什么我偏偏在今天感到如此激动。我有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自己都感到可笑。我说不清我的感觉是什么。我还是打住吧。(他摇摇头,举杯望着周围的人)我的母亲和我,我的妻子和孩子们祝你们度过愉快的圣诞节。我希望我们在节礼日(注3)再见的时候,身心都得到了休息。圣诞快乐!
古斯塔夫·阿道尔:圣诞快乐,奥斯卡!圣诞快乐,埃米莉!
大家向艾克达尔家人祝酒,彼此祝贺。
二
艾克达尔一家在八方袭来的茫茫风雪中艰难地穿过广场。路面已有积雪。三架雪橇滑行而过,上面坐着前去参加圣诞晚会的兴高采烈、寻欢作乐的人们。他们举着火把,雪橇铃叮当作响,马鼻子里喷出热气。剧院对面艾克达尔家的住宅里灯火辉煌,每个窗口都射出了片片烛光。
在海伦娜·艾克达尔的住宅里,圣诞夜餐已全部准备完毕。圣诞树上的蜡烛已点燃,烛台、枝形吊灯和壁灯光影交错,壁炉里炉火熊熊。
维佳和埃斯特身穿黑绸子的长裙,浆洗好的白围裙,在梳饰得工工整整的发髻上戴着镶花边的小帽。
海伦娜盛装以待:深红色的织锦长袍,全套珠宝饰物和她的王室勋章。她那尽管已经花白的头发,却仍然色泽光亮、浓密。她的皮肤白皙滋润,深蓝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双手柔软,既没有皱纹也没有斑痕。
她站在阳台的窗旁望着她的大家族——儿子们、儿媳们和孙儿孙女们又嚷又笑地冲过暴风雪穿过广场。剧院里的灯光逐个熄灭,不久便成了漆黑一片。大门口的大煤气灯在风中摇曳,灯火闪烁不停。
海伦娜的二儿子卡尔·艾克达尔教授和妻子莉迪亚走进住宅时粗声大气地说着话。他们到大厅里还在口角,但一进屋见了母亲,卡尔立即容光焕发。他热烈地问候她。他是个身材高大的胖子,头顶几乎秃了,却生着一副浓密的连鬓胡子。他的妻子是个富态的德国女人,好管闲事,她尽管在这个国家生活了二十年,却还说不好瑞典话。她面色红润,胸脯丰富,为人心平气和,连争吵时都是如此。卡尔和莉迪亚没有孩子,全副感情都倾注在八只据说是纯种的猫身上。他们二人双手捧满了圣诞礼品,递到埃斯特手上,放进一个巨大的布篮子里,那里已经堆满了五颜六色的大小纸包。
莉迪亚热情地向婆婆向安;海伦娜的反应友好而有分寸。卡尔点起雪茄,自己倒了一杯白兰地。教授的酒瘾很大,但他颇受学生们的欢迎。
满面笑容的伊萨克·雅各毕光临了。他身穿燕尾服,头发、胡子和眉毛刚刚修饰过,衣冠楚楚,一丝不苟。他用鼻音浓重的低音恭维海伦娜仪态大方,送给她一朵雕花银玫瑰,花柄上用六粒红宝石代替玫瑰花刺。
楼梯上传来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住宅里回响着又叫又笑的兴奋的声音。大厅的门大开,孩子们冲了进来。他们因为在楼梯上赛跑,笑得气喘嘘嘘。刺骨的寒风、热果料酒和节日气氛的感染使孩子们面颊通红。这四个孩子中最大的阿曼达,秋天便要去首都开始学芭蕾舞;十岁的亚历山大,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殉教者;小芳妮红光满面,很有主见;再就是珍妮,一个热情却比较含蓄的孩子,悄悄地爱着堂姐阿曼达。
他们的父母跟在后面:埃米莉和阿尔玛热情地拥抱着;奥斯卡挽着结实快活的彼得拉,微笑着听侄女儿谈话,她正讲家政学校里一桩精彩的故事,她在那里已经上了两年学;最后进来的是古斯塔夫·阿道夫,他在剧院里祝酒时已喝得醉眼矇眬。他朝孩子们的保姆、胖胖的跛玛娅色迷迷地开了句玩笑。她格格笑着闪开了。另一处住宅的佣人从厨房门走了进来,她们是女仆席莉和伯塔,厨娘阿丽达和丽森。教授的女仆回柏林去过节,这样的安排使人人满意。
大家向海伦娜致敬。儿子们礼貌周全地吻她的手,儿媳们吻她的面颊,孩子们抱着她给她响亮的一吻。最后是女仆们微笑着深深地行屈膝礼。卡尔在钢琴上弹奏圆舞曲。古斯塔夫·阿道夫去厨房察看菜肴。奥斯卡向母亲讲述下午的演出和收入。埃米莉和阿尔玛把沉重的装圣诞礼物的布篮子拖进屋里放在圣诞树下。伊萨克·雅各毕把芳妮和珍妮抱在膝头上大声地逗她们玩。亚历山大和阿曼达忘了自己的身份在起居室的地毯上翻起跟斗来。维佳和埃斯特在厨房——餐具室——厨房之间忙个不停,尽管几个小时以前一切均已准备就绪。
莉迪亚·艾克达尔词不达意地和彼得拉说话,彼得拉弄不清伯母讲些什么,但只要莉迪亚歇口气,她就哼哈作答。席莉、伯塔、玛娅、阿丽达和丽森汇合到了一起,低声耳语嬉笑。谈的是一个津津有味、永不生厌的话题——古斯塔夫·阿道夫对年轻女人的癖好。所有的女人都多少知道艾克达尔先生的风流韵事的真实故事——玛娅和丽森还担保拥有第一手资料。但同时谁都不见怪,也不认为他行为不端。相反,既然他是个公认的体面好人,理应有点消遣。就连他的妻子都感到犯不上争风吃醋。
按照惯例,圣诞前夜的晚餐在海伦娜的大厨房里进行,大厨房里早就挂满了五花八门的圣诞节装饰——彩纸条、吊花、花彩带、圣诞老人、灯笼和手制的蜡烛。按照同样的惯例,主仆同时进餐,任意自选座位。食品摆在炉台、洗碗台和长条桌上——桌上铺着色彩鲜艳的台布。每个人取菜时可以随心所欲,尽力而为。菜肴十分丰富:各式各样的腌鲜鱼、腊肠、奶酪、馅饼、冻肉卷、烤杂拌、肉丸子、肉排和肉片。为了有助消化,以利再战,还有浓郁可口的鲜汤。下一道是圣诞节的烤火腿,花色配菜俱全;待大家品评完毕火腿味道的好坏并与往年的火腿加以比较之后,就该轮到据说营养十分丰富的鳕鱼了。上鳕鱼的时候同时上一道波尔多白葡萄酒,这是为了给浓勃良地葡萄酒和脆烤松鸡开路。压轴戏是布丁、煮水果和节日蛋糕。人人都在说话,但谁也不听对方说什么。艾克达尔兄弟不时有一个站起来念几句诗或唱一首歌。
他们喝伏特加酒、啤酒、白葡萄酒、红葡萄酒,马德拉酒、烈酒和白兰地。各人的声音都想压倒众人。只有维佳和埃斯特默不作声,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她们认为圣诞前夜是一年中最难捱的一天。她们认为主仆之间如此不分上下实在不象话。四十多年来维佳和埃斯特被迫忍受这一顿不体面的晚餐,而且更让人生气的是:这顿饭还要维佳亲手去做。
三
当我们观看着艾克达尔家厨房里丰盛的圣诞晚餐时,我将向你们介绍这一家人之间的关系。他们彼此接触、摇晃、拍肩膀,轻轻地拍或抚摸对方,彼此拥抱、湿漉漉地大声亲吻,拉住手,望着对方的眼睛,拨弄别人的头发。他们喜欢戏剧性十足的争吵,甚至闹得哭哭啼啼,互相指责,寻找同情,但他们很快又会讲和,发誓赌咒,再度亲热异常。不论争吵或和好,全是真心实意的。
尽管对孩子们的教育必须有一定之规,但他们全都享受到艾克达尔家的友爱气氛;他们生活在充满感情的温室中间。连海伦娜也能表现出强烈的爱心,特别是对孙儿们。她的儿子和密友有时也能分享老太太的亲热。但她对儿媳妇却比较有节制,她对她们慈爱的程度表现得颇为微妙。
他们之间的关系比较亲近,分享或分担彼此的苦乐、争吵或爱情。餐馆和剧院为这家人的热情提供了自然的出路。他们在夏季都不情愿地分手。老奥斯卡·艾克达尔在外岛的海岬上盖了四所漂亮的乡间别墅。他们在那里可以摘去硬领,脱下紧身衣,在热天只需穿戴上皱巴巴的亚麻布衣服、宽松的衬衫和大檐草帽。阴凉的海岬上迴响着叫声和欢笑声,旗帜在微风中飞舞,从打开的窗户里传出小提琴的吱嘎声,有人拖着钉耙从土路上经过,一头狗在吠叫。艾克达尔家在洞天福地度过夏天。
圣诞晚餐已经用毕,现在开始唱歌、跺脚、流汗,家人、仆人和客人手牵手排成一行在房间里跳舞。按照惯例由海伦娜领头,她的头发已经有些散落。她一只手拉住芳妮,另一只手紧紧抓住她的大裙子,裙边下露出了秀气的脚踝,穿着织有蝴蝶和花朵的丝袜。芳妮后面是又唱又笑的保姆玛娅,再后面是汗光满面的古斯塔夫·阿道夫。他靠着众人欢腾气氛的掩盖,正在对保姆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他后面是一串孩子,使足了劲儿高声笑闹。接下去是教授和他的妻子、埃斯特、维佳、阿丽达、伯塔、席莉和丽森。然后是兴致勃勃但面色苍白的奥斯卡·艾克达尔,再有埃米莉和阿尔玛。阿尔玛正在高声议论她丈夫如何对保姆调情,但她并无反感之意。下一个是伊萨克·雅各毕,他不得不屈从于这家人狂热的礼仪。殿后的是彼得拉,她吃得太多了,连歌也唱不出来。这场跳舞延伸到两所住宅,大厅门和小门都四敞八开,地板在颤抖、房子在摇晃,枝形吊灯叮当作响。他们终于在海伦娜的起坐间里坐定下来,又是笑,又是喘。人们小心翼冀地把圣诞树从窗前移到通向餐厅的过道里。
奥斯卡·艾克达尔取过家传的《圣经》。他坐在圣诞树旁高起来的地方。全场一片肃静。奥斯卡取出他的金笔,打开这本大书。现在应该宣读福音,但必须先在扉页上记载下本年度的家庭大事,空白的扉页上已经记满了往昔年代的大事记(从1869年老奥斯卡·艾克达尔和女演员海伦娜·曼德包姆结亲之日记起)。
人们心平气和地讨论着哪些算得上大事。在珍妮的支持下,芳妮坚持认为家养的猫阿杰克斯的死亡是一件应该记入史册的丧事。卡尔叔叔十分得体地提出记入老姑姑艾玛的死讯,她也同样离开了这个世界。有的人认为艾玛姑姑的死要比猫的死更为重要,另一些人的意见则正相反。奥斯卡把两项都记了下来,从而解决了这一争端。
四
育儿室里一片混乱和兴奋。珍妮总是留下和堂姐妹一道过圣诞夜。阿曼达一年多以前就有了自己的房间,这会儿也把她的床垫和被子搬进育儿室和弟妹们凑在一起。他们把礼物都堆放在床边,明早醒来便能拿到。这会儿正在进行枕头战,连玛娅都参战了。孩子们穿着白色的睡袍,亚历山大的睡袍在袖口和领口镶着红边,只到膝盖长。他们在齐声呐喊。有点醉意的玛娅的嗓门最大。一只鸭绒枕头被打破了,满屋飘起毛茸茸的雪花。阿曼达抓住时机跳起了雪花舞,尖声唱着给自己伴奏。珍妮在厕所和育儿室之间来回奔跑,玛娅在后面紧追,珍妮大喊救命。
埃米莉和阿尔玛前来向孩子道晚安。玛娅窘迫地笑着,徒劳地想扫起那些鸭毛。她们当场决定不去管它,到明早再收拾。埃米莉点燃了一盏粉红灯罩的夜灯,把它放在白色五斗橱上三面挡风的透明的圣诞屏风后面。她关了电灯。夜灯的灯火在圣诞画后面闪烁着:屏风左面画的是三位贤人朝着星星指点的方向而去。右面是田野里的牧羊人倾听天使的音讯,中间是玛丽亚和约瑟夫以及马槽中的圣婴。几幅画都画得形态逼真,色彩绚丽。
很难说艾克达尔家族是虔诚信奉宗教的,更多的是由于纯属传统的观念,他们和孩子们一起作晚祷,主教布道时便去做礼拜,他们模模糊糊地感到有一个仁慈但相距很远的上帝在好心地安排一切,至少从大局来看是如此。孩子们的祷告是简短而千篇一律的,他们跪在床边合着双手,同时高声说道:“感谢我主让我过的这一天,请把我造就成一个好姑娘(或小男孩)。让天使整夜与我同在。上帝保佑我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堂兄弟姐妹、叔叔婶婶、维佳、埃斯特、玛娅、席莉、伯塔、阿丽达和丽森,还有伊萨克伯伯和所有的人,阿门。”
孩子们用飞快的速度背完了祷告以后,便蹦到床上接受香喷喷的埃米莉和有新鲜面包香味的阿尔玛的吻抱。道晚安的亲吻和掖被子的礼仪总要占好长时间,既有传统节目又有即兴表演。然后两位妈妈手牵手谈笑着离去。从祖母的住宅里传来微弱的音乐声。那是莉迪亚婶婶在唱歌,奥斯卡弹着三角钢琴为她伴奏。育儿室里突然平静下来。街灯的灯光投射在天花板上。屏风后面的夜灯闪烁不定,屏风上的人形几乎活动了起来——它们好象在走动并耳语。珍妮吮着两个指头;芳妮拥着她从小盖的旧毯子,半闭着眼睛望着透明的屏风;亚历山大双手托腮趴在床上,身边放着一只名叫巴卢的棕色的旧狗熊。阿曼达缩成一团坐在床垫上,身上披着被子,正在慢慢翻看一本大画册,这是她得到的圣诞礼物之一。每页上都有一幅著名的男女芭蕾舞演员的彩色照片,说明是用俄文写成的。它们实在太美了,阿曼达爱不释手。一股风吹过大街,贴砖火炉呜咽了一阵,炉门的圆洞后面炭火熊熊,就象黑暗角落里一眨一眨的红眼睛。那股风一长叹一声钻过公园里的大树,消失后一切又恢复了安静。然后从祖母的住宅里传来歌唱的声音。歌声甜美而有些凄凉。
突然,育儿室的门大开。电灯一亮,玛娅冲了进来。她的红头发梳起一个大髻,身上穿着一套稚致的湛蓝色的晚礼服,脚上穿着丝袜和高跟鞋。她扬起白皙的手臂,有点颠跛地转身跳起舞来,兴奋得几乎发狂。
玛娅:看看我的圣诞礼物!看看艾克达尔太太送我的是什么!我简直都不能相信!我漂亮得要命吧?我漂亮吧?我简直象一个贵妇人。
玛娅兜着圈子又笑又跳,然后关上了电灯,她双手抱住亚历山大。
玛娅(低声耳语):今天晚上你不能到玛娅床上来啦,因为玛娅有个客人,要知道,玛娅床上睡不下两个男人,你说是吗?不管怎么说,你也是玛娅的心上人,你明白吗?
亚历山大冷冷地听着她的甜言蜜语,头冲着墙趴在床上。玛娅为她的崇拜者的嫉妒感到好玩,笑着踮起脚跟走出房间。
从祖母的住宅里传来笑语声,大座钟敲了好多下。马上听到从大教堂和三一教堂传来钟声的回响,教堂的钟声更频繁,每隔十五分钟响一次,每小时再打点。空气颤动得嗡嗡响,近一声,远一声,钟声任凭风的摆弄。然后一切都静止了,静得出奇。
亚历山大弄不清自己是不是睡着了一会儿。也许睡着了——整所住宅都安静了下来,大街上也安静了下来。他的姐妹们和珍妮都已入睡,通向父母卧室的门也关上了。
他感到时机已经来临。他简直等不到明天了——再说明天天光大亮,条件也不那么方便了。他小心翼翼地从床上起来,跨过抱着书就睡着了的阿曼达。夜灯在在透明屏风后面发出暗淡的光芒,影子慢慢地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挪动。亚历山大清楚地看到屋子中间白色大折叠桌上的神灯。漆包的锡灯罩的影象投射在浅色的五斗橱上,透镜周围的金属圈闪着光芒。亚历山大感到腹部深处一阵翻腾。他哆嗦了一下,不是由于育儿室里寒冷,而是由于胸中一阵寒颤,一直传到肩胛骨。他伸手摸着这件神奇的玩意儿。它是细长的,接上一个小烟筒。他把小烟筒下面方格的小门打开,取出一盏煤油灯。他取下煤油灯罩,擦亮一根火柴。灯芯的火苗很旺;他装上灯罩,调好亮度,然后把煤油灯放回去,关上小门。一股好闻的煤油味和热锡皮味道立即布满整个房间。他转了一下这个玩意儿,让透镜对准他床上的浅色壁纸。这就是那个神奇的光圈。他调整了一下透镜旁的小转钮,使光圈边缘的焦点变得十分清晰。亚历山大的手激动得发抖,他想要小便,脖颈里渗出汗珠。他的心在狂跳,响得几乎能把整所住宅的人吵醒。在神灯旁有一只蓝布面子的木盒。亚历山大掀起盒盖。盒子里至少有二十片玻璃幻灯片,排成一大排。他小心地拣出一片,把它插进透镜后面的托架。亚历山大床铺上方的墙上立即现出了一间有立柱和长窗的寝室,皎洁的月光照射着雪白的床。一个年轻姑娘姿态优雅地伸展在床上。
亚历山大(半歌唱式地低声说):她躺在那里,美丽的姑娘阿拉贝拉。她哪里知道什么厄运在等待她。她很孤单,独自一人待在大房子里面,啊,啊!她妈妈死了,她爸爸正和一伙下流的人狂饮。啊!啊!
亚历山大的唱念吵醒了芳妮。她悄悄走过来站在他旁边,美丽的画和哥哥沉重的音调使她既着迷,又害怕。
幻灯上有两片连着的玻璃片,可以自如地移动。亚历山大一手扶住睡美人的画片,用另一只手慢慢地推进另一张画片。看哪,奇迹出现了!一位穿着拖地白长裙的女鬼飘浮在月光之上。她的脸色苍白但容貌超群,她举着一根镶着星光的仙杖。
亚历山大:城堡上的钟敲响了十二点,这是谁来了?我心中一阵惊恐。啊!啊!这个吓人的飘浮在月光之上的白色的人是谁?她逼近了我的床边。啊!这是我死去的母亲!这是我母亲的鬼魂。难道你……
珍妮惊叫一声醒了过来。亚历山大刚刚来得及挪开烟筒,吹灭了煤油灯,一头扎到床上,这会儿门开了,埃米莉穿着睡袍,披散着头发站在门口,和幻灯打出来的鬼魂十分相象。把珍妮吓得又大叫起来。阿曼达嘟囔着醒了过来。芳妮和亚历山大装出一副熟睡的样子。珍妮哭哭啼啼地说亚历山大床边墙上有一个鬼。埃米莉搂住珍妮让她放心,根本就没有鬼。她告诉珍妮今夜可以随她去睡。她抱起仍在抽泣的孩子回到自己卧室。房门关上了,但亚历山大听得见父母的谈话声。
埃米莉:育儿室里有一股煤油味。
奥斯卡(睡意正浓,嘟囔着):煤油味?
埃米莉:是啊,煤油味。
奥斯卡(稍顿):育儿室里可没有煤油灯呀。(又顿住)我还是去着看是怎么回事。
他哼了几声。床铺吱吱嘎嘎地响。埃米莉哄着渐渐平静下来的珍妮。奥斯卡穿着睡衣、拖鞋,披着一件绿色的、满身烟味的长睡袍打开门走了进来。他手里端着一杯酒。
奥斯卡:嗯,是有煤油味。(他带上了身后的房门,低声问道)你们睡着没有,小家伙?
亚历山大和芳妮马上坐起身来格格地笑。阿曼达在睡梦中翻了个身。
奥斯卡:你们玩什么花样了?
他在房间里溜跶了一阵,在一张矮椅子上坐下,喝了口酒,咂咂嘴唇。他喝多了酒,兴致很高。他突然站起来,用左手抓起刚刚坐过的椅子,让孩子们注意看。他讲了一个关于这把椅子的故事。然后小心地把椅子放到地上,朝沙发上一坐,拿过酒杯一饮而尽。卧室门开了。
埃米莉:你们都发疯了吗?已经三点钟了,再过两小时咱们就该起床去做早祷了。
埃米莉想把奥斯卡从沙发上拉起来,却被他一把拉住坐到腿上。她搂住他的脖子,他吻吻她的耳朵。
亚历山大:我们能参加《哈姆莱特》的演出吗?
埃米莉:啊,我知道你们和兰达尔伯伯商量过。可是这要由爸爸和我来作主。
奥斯卡:妈妈作主吧。
埃米莉:散戏实在太晚了,孩子们都要去上学的。
芳妮:我们扮演头一幕里的小侍从好了。
埃米莉:演不了最后一幕就别想演第一幕。
亚历山大:这两幕的侍从不可能靠同一个人演,中间至少隔了三年。
阿曼达:我可以在第一幕扮侍从,在最后一幕扮女官。
亚历山大:就说是丹麦吧,也没有这么小的女官。
阿曼达:那会儿公主出嫁时才不过十二岁,所以也会有小女官。
埃米莉:不要再争下去了!在第一幕里你们扮演三个侍从,条件是做完了作业,宫廷那场戏一完就回家。第二天早晨起床谁也不准抱怨。
阿曼达、芳妮和亚历山大对这一安排表示满意,父母吻了他们晚安。当他们离开育儿室的时候,亚历山大从床上站起来。
亚历山大:“……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一天接着一天地蹑步前进,直到最后一秒钟的时间;我们所有的昨天,不过是替傻子们照亮了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熄灭了吧,熄灭了吧,短促的烛光!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划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
观众鼓掌。父母关上了房门。育儿室里静默了一阵。
芳妮:你从哪儿学来的?
亚历山大:我熟悉这个角色。等我初次登台时我就演麦克白斯。
阿曼达:你想演!
亚历山大:嗳,我想演,怎么样。(停顿)扁平脚的巴芙洛娃。
五
海伦娜和伊萨克·雅各毕并肩坐在沙发上迎接圣诞日的到来。有如艾克达尔家的其他一切,这也是惯例。所有的灯均已熄灭,圣诞树上的蜡烛也已燃尽,壁炉里的炉火仍然噼啪作响,几盏银色的水晶壁灯朝这间安静的房间投下柔和的光芒。海伦娜脱下了全部华美的服饰,裹上紫色的睡袍,披着灰色的羊毛披肩。她穿上了一双挺大的红拖鞋,把头发梳成一根粗辫子。伊萨克脱掉了礼服上衣,身上披了一床毛毯。他的鞋子也放在椅子下面。
海伦娜:好了,我煮了点象样的浓咖啡,总比维佳的洗碗水要好得多。(伊萨克点头,喃喃致谢)现在几点了?三点十分。咱们坐两个钟头,然后我得换衣服参加早祷。从教堂出来以后,今年轮到去古斯塔夫·阿道夫家喝咖啡。你好好休息一下,老伊萨克,可别忘了去卡尔和莉迪亚家吃晚饭。去年你就睡过了头。你说你感冒了,其实你睡过了头。(叹气)有你在身边多好啊!你是个忠实的朋友。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要是没有你可怎么办呢?(伊萨克握住她的手拍拍)去年的圣诞节我过得很快活,可是今年我总是想哭。我大概是老了。你说我老了吗?
伊萨克:你是老了一点,是的。
海伦娜:我着也是。我就是想哭。尽管我很高兴孙儿孙女在我身边。我觉着奥斯卡气色不好。他太辛苦,他为那个倒霉的剧院把自己累坏了。他何苦扮演那个鬼魂呢?他们随便聘请谁演这个角色都行。他就可以休息了。再说,他又是个糟糕透顶的演员。我不知道埃米莉是不是看出来他疲倦极了,需要休息。我想我应该和她谈一谈。当然,他很有能力,有能力而且谨慎。你想想,伊萨克,这家剧院不仅自给自足,还能多少赚点钱。这可真了不起!几年以前,我至少每年要贴进五千。这虽然算不了什么,可是奥斯卡觉得朝我要钱太不合适,其实他并没有用在自己身上。另一方面,卡尔倒总要钱。他刚才又向我提出借钱,我没答应。要是他找你借,你也别答应!伊萨克,你向我做个保证。
伊萨克(心不在焉地点头):好吧,好吧。
海伦娜:我实在弄不明白。我一遍遍替他还债。可过一年他就又出麻烦。他说他没有借高利贷,我倒不太信他。你知道吗?
伊萨克:我什么也不知道。
海伦娜:还有他娶的那个可怕的德国女人。她打扮得象个妓女。卡尔怎么会迷上了她?一定是性爱的原故。你说呢?伊萨克?
伊萨克:你说什么?性爱,啊,是的。可能是这类原故。
海伦娜(拍拍他的手):你没听我说话。(呷口白兰地)没关系。只要给我作伴就行了。(叹口气,想了一阵笑了)卡尔和古斯塔夫·阿道夫都是性欲太旺盛了,和他们的爸爸一样。他就是性欲太强。古斯塔夫·阿道夫简直不可救药。我和阿尔玛谈过,她很开通,她说她并不在乎他的风流艳事,因为他是世上最温存体贴的好丈夫。幸亏阿尔玛这么开通。也许我该告诫一下那个小保姆——她叫玛娅还是什么来着。要说,她很好看,对孩子也很好。脸色艳丽、身段整齐——可惜有点儿跛,苦命的小东西。可是我并不想干涉。我奶奶总说,闲事不管,乐得清静。你睡着了吧?
伊萨克(惊醒):没有。
海伦娜:好了,好了。卡尔和古斯塔夫·阿道夫有的太多,奥斯卡可什么也没有。对一个热情的年轻女人来说,这可太惨了。埃米莉怀上芳妮以后全告诉了我。可怜的女人。按说她把她的恋爱事件处理得实在得体。奥斯卡和埃米莉彼此相投;尽管有这些事,这段婚姻还是幸福的。
伊萨克:……婚姻幸福……
海伦娜:你是因为老了才这么伤感吗,伊萨克?
伊萨克:不是的。似乎一切更糟了。更糟的气候,更糟的人,更糟的机器,更糟的战争。界限被冲破以后,所有的坏事都在蔓延,制止不住了。还不如死了清静。
海伦娜:你这个改不好的厌世的老东西,伊萨克。你一直就是这样。我一点儿也不赞成你。
伊萨克:当然,当然,再好也没有了。
海伦娜:我还是止不住想哭。我哭一会儿你不会见怪吧?(她哭哭试试)唉,不成,我的天哪,我哭不出来。我还得来点白兰地。
海伦娜又呷口白兰地。突然她笑了起来,伸伸腰笑了起来。
伊萨克:你笑什么?
海伦娜:我在想奥斯卡——我是说我的丈夫。你和我坐在这张沙发上,不要命地亲吻。……然后窗帘拉开了,奥斯卡站在那里。简直象一出滑稽戏。我大叫,你朝门口跑。奥斯卡冲出去要拿手枪,我抱住他的大腿不放。(笑)所以我们做了一辈子朋友。
伊萨克:你丈夫是个宽宏大量的人。
海伦娜(哭了起来):你看,我这会儿哭了。幸福多彩的日子过去了,可怕的污浊的时代在包围我们。这就是事实。
伊萨克把海伦娜·曼德包姆·艾克达尔搂近自己。他亲切地抚摸她的头发和面颊,让她好好哭上一顿。哭的时间不长。
海伦娜:不成,我的好先生,这根本不成。我得去洗脸、化妆、梳头,穿上我的紧身衣的绸袍子。一个哭哭啼啼、害相思病的女人得变成沉着镇定的老祖母了。咱们都要演戏。有些人演得漫不经心,有些人演得非常地道。我属于后一种人。
伊萨克:晚安,我可爱的海伦娜。
海伦娜,啊,你是个香甜的情人,就象草莓一样。
埃斯特站在门道里。谁也不知道她从哪儿过来的,站了多长时间。她穿着新浆洗的黑衣裙,垂下眼晴屈了屈膝。
埃斯特:您要我早上来帮您梳洗,太太。现在是差十分五点。
六
这夜,古斯塔夫·阿道夫·艾克达尔到保姆玛娅整洁的顶楼房间里作客。他带着一瓶香槟,一副色迷迷、醉醺醺的样子。他的服装不成体统:白衬衣、贴身汗衫、长内裤、黑袜子。他靠在床脚的一头,塌陷下去的窄床吱吱作响以示抗议。玛娅盘腿坐在另一头。她的红发辫散开了,从睡袍边上露出她长着雀斑的白皮肤。她在格格地笑。
古斯塔夫:在城堡街开家咖啡店!你自己的蛋糕、馅饼和糖果!你说怎么样,小玛娅?你喜欢吗?你当家作主,总管一切。昨天我还跟阿尔玛说呢:“看看小玛娅,她简直是个公主。”天哪!你简直让我发疯!咱们舒舒服服打个滚吧。我是个了不起的情人;所有的女人都这么说。又有劲儿又温柔。让我看看你的腋毛。是不是和你的头发一样红啊?到古斯塔夫叔叔这儿来,我的小红帽,我都快为你发疯了,我的姑娘。从你来的头一天起就是这样。我想:“我非把这姑娘弄到手不可。”就象闪电一样。
玛娅:等您把我掀倒了,先生,您就把咖啡店的事全忘啦。(格格笑)
古斯塔夫:我发誓,我的甜玛娅。等等,给我一张纸。铅笔在这儿。我写上:“玛娅·克林是我的咖啡店的女经理,古斯塔夫·阿道夫·艾克达尔签字,1907年圣诞夜。”明白吗,这是协议书。如果我忘了自己的保证,你就塞到律师鼻子底下给他看。
玛娅:先生,您小心点,别给我弄出孩子来。
古斯塔夫·阿道夫笑了,他抱住姑娘亲得她喘不过气来。
玛娅:啊,先生,您可真是一头老山羊。
古斯塔夫:那你就是我的小羊羔。天哪,我得躺一会儿了,我混身是汗。我吃得太多也喝得太多了。
玛娅:您没生病吧,先生?
古斯塔夫:我才没病呢。我舒服极了。哈哈哈!我身边有这么美的乐事还能生病!
玛娅:啊,您可真成,先生!
古斯塔夫:咱们唱个歌吧!“骑上一匹公马到班布利路口,去着一个贵妇人跨在白马上。”咱们玩得多有意思,对吧!(笑)
玛娅叫唤了一声,古斯塔夫·阿道夫又哼又喘。突然间床塌了,床头床尾都扣到这对情人的身上。古斯塔夫·阿道夫吼了一声,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玛娅摊开手臂,她的头发拂在他的脸上。
玛娅:主啊,您的心跳得好厉害。
古斯塔夫:我有颗好心。
玛娅:您得给我一张新床啦。
古斯塔夫:你会有咖啡店,有住宅和漂亮家具,还有一张大床。
玛娅:还有好看的衣裳。
古斯塔夫:谁也比不上你美丽。你就做古斯塔夫·阿道夫·艾克达尔的情妇,我每星期三、六下午三点都去看你。
玛娅(笑):您真是傻瓜。
古斯塔夫:嗯?
玛娅:我说您真傻。
古斯塔夫:我傻吗?
玛娅:是啊,您真是个笨蛋。
古斯塔夫:我才不是笨蛋呐。
玛娅:您就是,您以为我会跟您要东西呀?
古斯塔夫:嗯?
玛娅:您看不出来我是说笑话呢?
古斯塔夫:笑话?怎么是笑话?
玛娅:您可别发火。
古斯塔夫:我倒没发火。我不喜欢别人拿我当白痴。别笑了。
玛娅:我觉得您太可笑了。
古斯塔夫不予回答。他绷着脸默不作声地躺着。然后他坐起来,从破床里爬出来,穿上裤子、背心和上衣。他突然感到疲倦,于是在房间里唯一的摇摇晃晃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满头是汗。玛娅想摸摸他的脸,但他轻轻把她推开。她合起双手,披散着长发站在一旁。
古斯塔夫:我不喜欢别人笑话我。
七
同天夜里,一阵绝望的情绪压倒了卡尔·艾克达尔教授。他那小个子、溜肩膀的胖太太莉迪亚忍住困、忍住哭,蜷缩着坐在床上;教授穿着睡衣、罩着睡袍,戴着睡帽,趿着拖鞋,在这所布置得俗不可耐的昏暗住宅里踱来踱去。
卡尔:这儿简直和北极一样冷。怎么没生火?我觉得要伤风了,一咽吐沫就嗓子痛。
莉迪亚:卖劈柴的不给咱们赊账了。咱们欠他一百五十克朗。(用德语)我的小卡尔,这你是知道的。
卡尔:你二十三年还没学会说话,真见鬼!说瑞典话!
莉迪亚(德语):好的,我的卡尔。(瑞典语)我尽量好好谈。
卡尔:我尽量好好说。说!
莉迪亚:我尽量好好说。
卡尔:上星期二我去找妈妈,问她能不能借我一万,我好清清债。她当时就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我欠她三万七千克朗。这简直想不到。
莉迪亚:你得去找犹太人。
卡尔:多谢,我已经找过啦。我得给他四分五的利息,要是不准时还,他就威胁要把借条给妈妈看。
莉迪亚:我还有点首饰。
卡尔:傻瓜!那好看哪!艾克达尔教授去当铺。
莉迪亚:你来睡吗,(德语)我的宝贝儿?
卡尔:见鬼。见鬼。我觉着我在发烧。我又出汗、又打战。真让人受不了。我怎么了?还不如死了好。
莉迪亚(哭起来):你可别这么说,我的小卡尔。
卡尔: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打扮成这样。你看上去象个妓女。
莉迪亚:我不打扮的时候,你又骂我,说我象个干瘪的老太婆。
卡尔:我何苦娶了你?你又丑、又穷、又无聊,连孩子都不会生。
莉迪亚:你总也不和我睡呀。你和别的什么人都睡。你对我不忠实。我知道你对我一直不忠实,(德语)我的小卡尔。这是真相,我可没对人说过。我一声不响。
卡尔:说瑞典话,瑞典话!瑞典话!
莉迪亚:可怜的卡尔,你心里难过。你太紧张,不然没这么狠心。
卡尔:系主任训了我一顿,说我讲课不经心。可我是个科学家。整所见鬼的大学里只有我一个科学家。可谁也不把我放在眼里。连我的文章都不给我印。要知道他们根本没道理。他们说我不会拍别的教授的马屁。我这会觉着恶心。那一道鲱鱼沙拉准有毛病;味儿都馊了。那个抠门儿的老婆子准是从复活节把它省下来的。没听说过圣诞节吃鲱鱼沙拉。上帝啊,我的脑袋,我头痛得厉害。怎么办?我非得睡觉才行。咱们还得去参加那要命的早祷。一切都是被迫的,处处都是被迫的。还得彬彬有礼地笑着说:“亲爱的妈妈,你今天多漂亮。你简直象个年轻姑娘。亲爱的埃米莉,你的圣诞天使演得真是再美也没有了。奥斯卡哥哥,你怎么事事成功的呢?”你怎么成功的?(疲惫地)你怎么成功的?
莉迪亚:来吧,小卡尔。过来坐在我身边。
卡尔:你的味儿太臭。不知什么味。你是不洗澡还是开始发霉了?
莉迪亚:我根本不臭,我的小卡尔。是你想象出来的气味。
卡尔突然坐到床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着指甲,连指甲旁边的肉皮也撕裂了。手指流血,他满意地看着自己流血的手。
莉迪亚:我真为你伤心,我的小卡尔。
卡尔:你能告诉我一个人怎么沦为二等的吗?怎么垮台的?什么时候输掉的?开始我是王子,是王国继承人。突然不知不觉地被废了。死神拍拍我的肩膀。我们付不起柴火钱,连房间都是冰凉的。我又丑又狠心。我对唯一心疼我的人最狠心。?
[芬妮与亚历山大]起于一场盛大的契科夫式的庆典,一上来就让我折服于其细节和人情;到中后部哈姆雷特、浪漫主义童话和斯特林堡等元素融进来时,我不由地觉出这些主题嫁接起来的不协调和过犹不及。作为一部确切无疑的老人作品,我还是高兴他在最后和生命讲和的同时,在尾声的和弦里也掺上了不和谐音。
3个多小时流畅淋漓眼睛都不敢眨一下,除了美轮美奂的场面每个镜头都耐人寻味,精致华丽温情细腻的大师之作,连演员也是大师级的。可以说是一部没有缺点的完美电影。
#重温#2018年6月第三次重温;完美演绎斯特林堡之「万事皆可发生 时间空间并不存在」,数次泪目。魔灯照亮童年的天堂,这个温暖的小小世界近乎梦幻,他看见父亲悲伤的灵魂,“我们永远不会分开”,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在在主题和形式上圆满回归,与《假面》同为最好、最爱的伯格曼。
我看过的最不闷的伯格曼片,同时也是我看过所有电影里摄影最棒的。 想看5小时版本。
台词:那些快乐的美好日子已然过去,只剩下这可恶肮脏的生活 在吞噬着我们,人生总是如此?—— 瑞典大师的绝唱,半自传性质,处理极为细致,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摄影、美术、服装四个奖项。影片细腻地探索了心理折磨这一题材,但因采用儿童的视角,因此不像伯格曼其他作品那么低沉。… -百度百科 —— 拉斯·冯·提尔:我对《芬妮与亚历山大》很失望。我想 我气坏了。伯格曼一直以来都当自己的观众是知识分子,这部片子里他突然开始拿观众当傻子。我看《芬妮与亚历山大》时,我看到各种我喜欢的元素被加以强调,我讨厌这样,我讨厌片子过于大众化。我知道伯格曼本人并不太满意自己的电影。我真心不喜欢的是,他这部片子里所讲的各种内容 已经在他其它很多严肃电影里讲过了,他把我钟爱的电影中的亮点截取出来,塞到一部普通平凡的东西里,这是亵渎。
看了5小时的导演剪辑版。帷幕从大家族的华梦一场扯开,个中人的盛衰,在儿童视角下有种明丽、直截的呈现,而那鬼神的介入,也玩出了经典文学的厚度。这出伯格曼的绝唱,放入了他钟爱的戏剧、音乐以及情欲追逐、心理分析、宗教质问,而曾经的上帝是爱,是虚无,此间也许转为更浓重的淡漠与可耻。
真棒!画面场景超美!每一帧都想截下来。三小时看下来一点都不累。两年前看过一点,这次看发现某个情节没有,可能那是五小时的版本。伯格曼我还是更偏爱彩色片。我决定看一下五小时的。ps:原来这里还有魔法的事。。
虽不难看,但内容与篇幅未免也太不匹配了,有失大师水准。PS:主体故事有点《猎人之夜》的意思。3星半。
艰难的一次看完,伯格曼是单细胞啊,叙事效率太低
這個男孩親眼目睹了世界末日的三種型態:一種乃富貴而溫馨,卻欠乏創造新物新生的能力,沒有屍臭但明確往衰逝墮去;一種則積極而禁慾,來世渴望壓過現世響望而偽善終生;一種則上達天聽,上帝惡魔交相聚,卻令人失望地察覺牠們並未如你想像所願。那麼,太早明晰人世間毫無希望的男孩,該如何渡過接下來的每個明天?只有說謊,演戲,「或著,息影。」他道。
伯格曼执导的最后一部电影,近似于北欧版“红楼梦”+“哈姆雷特”。现实主义和神鬼魔法并存,舞台剧风格和意识流结合。伯格曼对一生的主要创作主题(如童年、死亡、宗教、家庭关系)都作了探讨,并给了一个理想化的结局。但和红楼梦一样,尽管哲理遍地有,本片的华丽和冗长还是经常让我出戏。(8.5/10)
一直没有补记伯格曼大概是因为第一次试图用生命体验去进入他而不是用他既有的地位和名誉。然而没那么容易。他对宗教的怀疑、与世俗的和解,都太像梦魇,都被还原到非常本质的欲望的层面。这几乎让生活变得不可能,尤其我好不容易才有些勇气来面对具体的道路的选择。
每次看伯格曼的电影,我都会认为那些小孩就是伯格曼自己,还有那些女人,那些濒死的人和那些残障的人,都是伯格曼自己。他一生都在怀疑中乞求爱,在绝望中寻找温暖,以此片尤然。尽管他一再否认其作品中的自传性。但是读读《魔灯》就知道了。虽然很多时候他无意写实,一再标榜自己一直住在梦里,偶尔造访现实世界,“不信任何人,不爱任何人,不缺任何人”,还是像个孩子一样,内心复杂,不改单纯,再次开始盼望。
每一帧镜头都极为考究
芬妮的故事不多,一定是被剪掉了吧?想看5小时的导演剪辑版。
1,开幕华丽的房间放那么多蜡烛对火灾恐惧症患者来说呼吸困难(所以后面是影射观众的忧虑)。2,几位儿子的扮演者面相实在太老了。3,玩偶让人无从吐槽。4,主教邪恶的很优雅。5,伯格曼真的很喜欢两张脸交叠的画面。6,憋了三分之二的时间,导演最后还是压抑不住自己的意识流。五个小时,撒花!
【A+】构图,布景,光线,每一方面每一个细节都如此的一丝不苟,将电影视觉之美发挥到了极致,故事透着戏剧般的古典,台词深邃令人玩味,简直就是一尊近乎完美的艺术品。 (PS.看的312 分钟版本)
伯格曼嫉妒塔氏,因为“他放弃了现实主义,并让梦在房间里如此自然地移动”;他可能也喜爱维斯康蒂,承认“圣诞晚宴那场戏就是从《豹》中学来的”。所以事实就是,伯格曼在二者之间,在现实与超现实、清醒与混沌间穿梭—哪怕显得些许僵硬。伊斯梅尔的雌雄同体象征着梦与现实的边界,流动、自然但又足够戏剧化;母亲丧夫后抛下剧院改嫁主教—从戏剧投向宗教的怀抱;亚历山大不断地谎言以填补恐惧与未知的缝隙—父亲死后,他终成一个合格的“说谎者”“编造家”,这难道不就是艺术家的雏形吗?而光明已至,亚历山大又有了新的亡魂作伴。死去的继父成为新的梦魇,也是新的艺术养料。它似乎就是在告诉观众:你们喜爱,或者唾弃的“我”,就是这样长大的。“我”用双眼捕捉着风、电、雪、水,捕捉着一个庞大而幸福、虚伪而空洞的家庭,捕捉着生命原初的模样。
蓝光+投影来看,简直绚烂如梦一般
1.一般般的家庭剧,重婚需慎重,不能因为丧夫后夜夜的寂寞欺骗了自己的内心,那不是爱,是焦虑,是下体空洞洞的需要;2.“万事皆有可能,皆能发生。时间,空间并不存在。在现实脆弱的框架下,想象如织线,交织着新的图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瑞典影史十五佳NO.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