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1990)

迄今为止，我个人觉得金庸最好的作品是《笑傲江湖》，而影视作品中把金庸作品拍得最透彻、最到位，甚至并不仅仅停留在原著层次而是实现了超越的，是徐克的《笑傲江湖》。
小时候，大概是在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无意在电视上看到过徐克《笑傲江湖》的片段。这部电影拍成于1990年，我读小学是在1991-1997年之间，也就是说，我几乎是在这部电影拍成不久就一睹过了。当然，那个时候，我肯定不知道谁是金庸，尽管更小的时候已经看过了83版射雕，也拿过筷子学黄老邪吹箫，我更不知道谁是徐克，要知道上世纪90年代初期，能够买得起电视机尤其是彩电的人家算是小康家庭，当时我家貌似是刚有了一台长虹14英寸小彩电，或者甚至还没有，我曾经看动画片都跑到隔壁邻居家去看。所以，那个时候无意中看到的《笑傲江湖》究竟是什么让我记忆犹新？
是黄沾的《沧海一声笑》。黄沾曾言，他为《笑傲江湖》作曲时，多次不成，几近崩溃，最终如有神助，翻《宋史•音乐志》，见“大乐必易”数语，突然顿悟，以“宫商角徵羽”倒过来而成第一句，遂作《沧海一声笑》，大功告成。小学一、二年级的我，就是当时忽然听到电视上传来的《沧海一声笑》音乐，突然一惊，凭着那点遗传自父母的微末音乐天分，顺手抓了只铅笔，在手边的一本儿童故事书的末页，用最简单、只有自己看得懂的简谱，记下了这根本就不复杂的乐曲。
那本书后来还陪伴了很久，大概在初中的时候才被当废品卖掉。随着年龄渐长，终于知道了那是金庸著徐克拍的《笑傲江湖》和黄沾作曲作词的《沧海一声笑》。在网络尚未发达之前，我曾经用很“卑鄙”的手段巧取豪夺的方式占有过——那时还流行租影碟看，我曾委托熟识的碟店老板帮我买这部电影的VCD，无奈这部电影算不上什么畅销货，便没买到，于是我只有以20元租金的代价，租下了那家碟店的《笑傲江湖》，谎称弄坏，遂不归还，以满足自己在家能够反复听《沧海一声笑》而已。
徐克的《笑傲江湖》是最好的《笑傲江湖》，而黄沾的《沧海一声笑》就是最好的《笑傲江湖》曲。

灼灼跃动、随风飘摆的篝火旁，决战东方不败的前夜。任我行对令狐冲说，有人，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你怎么退出？
事实上，连金庸的原著，也并没有把这种绝望揭示得如此深刻而残忍。金庸的《笑傲江湖》作于大陆文革时期，身处港岛隔岸冷眼旁观的老金，白天写明报社论，晚上写武侠小说，把自己对一切现实的理解都结合在了一起，于是诞生《笑傲江湖》。虽然在小说中，金庸已经并不掩饰，贪婪、残暴诸如此类的恶果，最终不得不归结于人性，然而，又何如徐克让任我行把江湖的定义如此赤裸裸地和盘托出直截了当，干脆利落？
最近读王学泰的《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作者说，中国社会，游民文化对人们的影响之深入，远远超过所谓主流的儒家思想，原因何在，人的本质是逐利的，而稍微高级的思想或主义，或多或少有理想主义的成分，因而是求义的，二者在生活层面很难做到一致，因此，对任何阶层的人来说，选择江湖的法则，比选择道德的法则，显然成本要小得多。当然，这并不是说，江湖的法则在所有层面都是与道德相违背的。
徐克的《笑傲江湖》，因为导演为胡金铨的缘故，还带了许多张彻武侠的痕迹，故而故事背景有张彻最明显的特点：明朝，宦官，东厂，忠奸。虽然，却比原著对历史年代的不着痕迹，反而多了一丝独特的意味。金庸原著刻意不书年代，为金书中少许仅见的例子，应该是想像《1984》一样，表达这样的事实可能发生在任何时候；但徐克的电影点明了时代，将政治大背景与江湖小环境融为一炉，达到了另一个效果：在中国，庙堂与江湖，实质上根本就是一体的，高高在上、冠冕堂皇、金玉其外、满口仁义道德的庙堂，只不过是一个更大的江湖。
所以，无处不在的江湖，你怎么能够退出？
你以为你是个皇帝、总统、主席，其实你不过是一个大一点的武林盟主，时时担心有人把你拉下马来，所以搞些千秋万载、搞些读纸唱曲，邀买人心，压服不满；你以为你是官员、部长、厅局级，其实你不过是一个个不同派别的教主、掌门、帮主，彼此之间为所谓的剑宗气宗观念不同、实际的利益纷争而勾心斗角相互残杀；你以为你是个小小的衙役、胥吏、公务员，其实你不过是某一个门派下无足轻重的徒子徒孙，随时都可能被你的同门、同事、甚至至亲的师父出卖；你以为你辞职了，你不干了，你把上司炒鱿鱼了，从此就可以乘桴浮于海，做山林隐士、五湖散人，结果发现走到任何一个地方，都是一样的江湖，因为，你无法不身在人群之中。而且，你之前不服不齿不屑的，也许，就是下一刻你所沾沾自喜津津乐道乐此不疲的。
我从不否认，江湖中还有那些值得你去热爱、去珍惜、去回味的真诚和美好，那是江湖之所以存在而不崩溃的最后意义。正因如此，我们也无法退出。
我在变形金刚2的观后感里曾说，一个制度不完备的社会，维系人与人之间的纽带乃是不可靠的情义，而在超越了制度、追求终极关怀的社会，维系人与人之间的纽带，却又是最可靠的情义。江湖，就是一个情义之处，有人有情有义，有人无情无义，因缘不同，果报不同，你选择有或无，全凭自己的内心。

漆黑夜中，在垂死的林镇南面前，令狐冲郑重举手向天，一字一顿：我令狐冲，对天发誓，若将林家秘密泄漏给他人，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滔滔江水，顺风堂老堂主刘正风金盆洗手，坦然而言：无风浪不成江湖，无恩怨不出豪杰，风浪恩怨我都要担下。我主持顺风堂三十年，总算众兄弟之间，只有小波折，没有大风浪。
江山茫茫，浪涛悠悠，曲洋从容敲开酒坛的泥封，对着刘正风瞑目而逝的遗体：老鬼，今天陪你干了这坛酒。手轻轻一捻，火苗窜起。岸上的岳灵珊远远无助地望着那飘摇在山水间的一叶孤舟瞬间被熊熊火焰吞没，不忍再目睹，深深地将悲痛埋头在令狐冲的怀中啜泣。
断壁残垣之间，发烧病倒的岳灵珊哆嗦着对令狐冲说，师兄，我们回华山吧，江湖太险恶了。殊不知，之后将会遭遇的华山之险恶，又何低于江湖？杀尽东厂番子，风清扬孤独地把长剑掷去，在猎猎夜风中喟然而叹，英雄也不过是普通人，只要那些鹰犬控制了你的亲人，英雄，也一样不堪一击，独孤九剑，乃是从败招中变化而出，古往今来，能从败中求胜的又有几人？你是华山弟子，也不能不防着你师父，他心术不正。令狐冲听到这最后一句话时，在这短短时日间经历了生死江湖之后，心中又该是什么滋味？


什么是侠客？就是你必须要用孤独的良心去和整个世界的沉沦相抗争。江湖既已如此，人生又当如何？自我标榜正人君子的龌龊不会少见，真正光明磊落肝胆相照的也许反而是魔教妖邪，彷徨其间，然而你是生活在江湖游戏法则之中的人，那究竟是要选择为俗世的眼光所承认而不得不随波逐流，还是宁可追随内心的道义而必须遭受已攫取了权力与话语权的正派围攻？身在江湖，我们的现实生活，无时不刻在做着这样的抉择。
仙剑电视剧主题歌“花与剑”里唱道，邪不胜正不过是神话。虽然不能不承认，绝大多数人都不是坏人，但是不得不肯定的是，绝大多数人也都做不了侠客。你若是真的侠客，反而要面对和遭遇更多不理解、冷漠甚至嘲笑。古公公拿出圣旨宣读的那一刻，连岳不群也最终选择了下跪磕头，那又何必谴责左冷禅是朝廷走狗？老太监说，令狐冲，你唱的歌很好笑，但是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些事，是不好笑，也不能笑的。你确定你真的笑到了最后吗？师父的虚伪面目撕破，于是去了牛背山归隐；东方不败的出现，又令师兄弟们终于死于非命；打败东方不败，却眼见又一个东方不败任我行诞生；扶桑，难道那沧海的一方彼岸就是净土了？你携那一具瑶琴飘然于烟水中远去，你究竟是笑，还是感泣？
幸好，就算你做了侠客，你身边还有岳灵珊，还有任盈盈，还有敢于与你同生共死的师兄弟们，还有向问天这样不惜自断一臂也要帮你逃走的袍泽，甚至还有东方不败这样的敌人，却是最理解、最知晓你内心的知己；正譬如犹我，游走在一城山水之间，冷眼观这最真实的江湖世界，自叹最无憾无悔的便是能认识X、W、Y、Z等等诸前辈友人，蒙不弃区区，推杯共盏，酒酣脑热，高唱沧海笑之余，“风尘之中自有豪杰”。然而，“方今之时，仅免刑焉，人命危浅，朝不虑夕”，明日如何，君在何处，我在何处，谁又能知道？江湖本就如此，又有什么可说。
徐克的《笑傲江湖》三部曲把人生江湖的这种悲壮、苍凉、豪迈、无奈揭示得最为清晰，尤其以前两部为整体。第三部《东方不败之风云再起》显得有点脱节，天马行空以致脱缰，不过，若从游戏江湖的角度去理解，或许便能读懂一二。任你德川大将，任你西班牙海军，任你手握杀伐大权，任你官高爵重、不可一世，一切终会烟消云散，一切，亦不过是一场游戏。对于侠客来说，在所有的游戏中能把自我坚守到底，就已足够。你能不能做侠客，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知道自己，人在江湖。

人心即江湖。
所以，你永远也不要妄想能够退出。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
浮沉随浪，只记今朝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
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烟雨遥
涛浪淘尽，红尘俗世几多娇
清风笑，竟惹寂寥
豪情还胜了一襟晚照
苍生笑，不再寂寥
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PS：香港是金庸武侠的诞生家园，因此香港所拍的任何一部武侠影视作品都是大陆所不能比拟的。最本质的区别，乃是港岛及港岛的编剧导演演员等等，自知是江湖中人，均能了解江湖的意义，而大陆的影视圈人，尤其是张纪中所代表的，他们以为自己身处庙堂，以自以为是的庙堂观去解读江湖，所以令江湖完全走味。TVB吕颂贤版的笑傲江湖曲，由著名武侠影视作曲家胡伟立作曲，是仅次于黄沾《沧海一声笑》的笑傲江湖曲。在徐克《笑傲江湖》三部曲中，事实上，胡伟立与黄沾是通力合作，完成电影的编曲配乐。至于大陆版无论是自诩高雅的琴箫合奏，或者国母神奇的民族高歌，抑或片尾神经病般的川剧变脸号子，至今都是武侠影视界的笑料而已。

    许冠杰扮演的令狐冲，少了几分对师父的愚忠，多了几分痞气，也更多了份人情味。
    和小师妹在染布坊的那一幕最搞笑了，小师妹在浴桶里洗澡，大师兄在一边弹琴，忽然，小师妹说很冷，就这样站起来让令狐冲给她拿衣服，令狐冲一抬头，赶紧低下头去，说，你怎么老是这样，自己洗澡还要别人拿衣服。笑死了，从这个互动上，说明了两人之间十分熟悉，而且小师妹对大师兄十分的信赖，而大师兄对这个小师妹也是极端的纵容哦。
    后来，岳不群把小师妹许配给林平之，小师妹去找大师兄出主意，大师兄第一句话就是，你这个男人婆也嫁得出去了，谁这么倒霉啊——直接调侃小师妹，把小师妹气得呀，不过，后来，他就直接给小师妹出主意，叫她赶紧收拾东西到大树林里和她会和——私奔，哈哈，大师兄还是喜欢小师妹滴。
    后来，大师兄中了毒，没有去大树林和小师妹会和，等解了毒，赶到染布坊的时候，小师妹的表情十分符合人物形象——先是大喜，然后就是委屈，气愤，直接叫大师兄龟仔——因为之前大师兄为了激小师妹私奔曾说，说不去大树林谁就是龟仔，大师兄听到小师妹叫自己龟仔，而众师弟在一旁笑的时候，只是难为情地挠着头笑。到了最后，小师妹挡在岳不群身前，求大师兄不要杀她亲爹的时候，大师兄气愤地甩开剑，骑上马走了，我觉得很是失望啊，大师兄就这样离开小师妹了吗——谁知峰回路转，大师兄冲进了院子，把小师妹拽上了马，我才松了口气——大师兄还是非常非常的喜欢小师妹滴
    力荐粤语版，大师兄有点小毒舌，但是他全心全意地呵护着小师妹，最最重要的是他们之间的两小无猜的互动啊，那么自然，那么天真无邪

少年时代看原著，读到书中五毒教教主蓝凤凰风流婉转唤令狐冲一口一个“大哥”时，不禁对这个充满神秘色彩的女子产生了许多遐想，同时还明白了一个道理：过了二十的女子都喜欢别人说她年轻。。。

本片女一女二本来是叶童的岳灵珊和张敏的任盈盈，可是偏偏被斜刺里杀出的蓝凤凰抢尽风头：论外貌，完胜女儿装的“许仙”；论戏份，好像比坛主“任盈盈”还多那么一点点，看她轻拥岳灵珊时志得意满，被令狐冲欺负后回眸一笑，还有拼死保护令狐冲时连她自己也不太清楚的那种小冲动，真是可爱至极。

大概徐老怪也很偏爱这个角色吧，给她配备的武器是动物攻击：柔滑灵巧的白蛇，那小蛇也好似她的化身，娇媚婉转却自有风情；同岳不群、左冷禅等一干酱油交手时气定神闲间表情也颇妩媚，如果我是她的对手，恐怕早就醉倒了。。。

叶童实在不适合岳灵珊（或者说一切美丽的角色），连毫无演技的李嘉欣在《东方不败》中都比她更令人印象深刻；

张敏在第一部中的扮相实在是各种减分，对令狐冲的感情又发生的太过突然，也缺少了关之琳在第二部中那种口是心非的小女人感觉。。。

袁洁莹，真是这部 男人群戏中最闪亮的女子了：而我对书中蓝凤凰的所有想象，全都完美投射在了袁洁莹身上，只可惜，第二部最可爱的妹纸舍身取义了。。。虽然她没有承认，但我们都知道，其实在电影里她也是很爱令狐冲的。。。T_T

非常喜欢这部电影的快节奏，包括许冠杰唱的《沧海一声笑》，简直完美。还有许冠杰的表演，此人不算英俊但有天生的幽默感，也是所有明星当中最接近令狐冲气质的。其他如张学友、刘洵的表演都堪称精到，还有袁洁莹，可爱程度远远盖过叶童和张敏两个女主角。而所有配角中我个人觉得最厉害的是刘兆铭，演的岳不群真叫精彩。
电影中有一段，是岳不群与欧阳千户的对手戏。欧阳全跪地：“各位恩公，请受我林平之三拜。”背对观众的岳不群冷笑一声：“林平之？他又活了吗？”转身，执手相握，抑扬顿挫地说：“平之，你就是林平之？唉，真是时光飞逝，十几年没见面，大家都不认得了。”欧阳全惊喜：“您就是岳不群？岳伯伯，天无绝人之路，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两人深情凝视。及至欧阳全说“今天的林平之已经不是以前的林平之了”，岳不群慈爱地拍着他的肩膀，感慨地说：“我明白，我明白。”勾心斗角一至于斯。
可惜，这部电影还是不尽如人意，以徐克、胡金铨、程小东、李惠民四大导演之才，《笑傲江湖》本可以改编得更好。还有，最近金庸武侠重拍热，为什么没人起意重拍电影《笑傲江湖》？而且迄今为止，《笑傲江湖》这部我最喜欢的小说好像也只有徐克系的这套三部曲。

90年《笑傲江湖》的诞生就是一部江湖纷争了，颇有争做五岳剑派掌门的味道。这部电影造成徐克和胡金铨闹翻，最后挂名的导演有四五人之多，编剧和演员也一再更换。胡金铨在台湾拍摄的部分几乎被徐克全部推翻重拍，电影到处可见赶工的痕迹（尤其弹琴、打斗情节，简直惨不忍睹，因此给两星），成了一流的框架，不入流的细节。据说最后电影中留下的胡金铨拍摄的镜头只有十几个，每个镜头几秒钟。

90年《笑傲江湖》的剧情框架是我认为最得原著精髓的。令狐冲洒脱随性，左冷禅仗势欺人，岳不群阴险狡诈，甚至算计自己女儿和华山弟子，都和原著十分一致，小师妹也一如原著中的白痴。东厂的加入其实得原著之神。原著中的日月神教是江湖组织，难以让人相信只手遮天到哪里去，而东厂有朝廷做依靠则大不一样。原著中的争《葵花宝典》、五岳剑派掌门、武林盟主其实没有说透，政治斗争争的是生杀予夺的权力，这被电影中的东厂很好地诠释。

比较90年《笑傲江湖》和92年《东方不败》就能发现，胡金铨骨子里是北方人气质。胡金铨的东西里有一种燕赵之地雄浑大气的格局和北京人淡看成败兴亡的气质，所以论惊心动魄的政治斗争，港人是拍不过胡金铨的。92年《东方不败》是内心纠结、江湖恩怨乃至小儿女情长的节奏，难以解释东方不败既然武功独步天下又有做皇帝的野心为什么还看上令狐冲（虽然观众看到林青霞的颜往往忘了这个问题），在三个女人间拿不定注意的令狐冲也硬生生一秒钟变张无忌。仅有的一点政治讽刺，也全赖原著片段所赐。90年《笑傲江湖》远远超过92年《东方不败》的信息量，《笑傲江湖》是胡金铨拿手的几方势力相峙、互相试探勾心斗角的格局，特别是东厂内部古公公和欧阳全相争，很妙。日月神教的人物和戏份最薄弱，可能其中胡金铨的手笔不多。难说胡金铨的雄浑和徐克的旖旎哪个更好，但我作为北京出生长大的人（虽然有南方血统），还是更偏好北方格局的。

作为胡金铨脑残粉，在电影中寻找胡金铨的遗迹。片头太监刺绣的镜头，布景十分精良，和后面的粗制滥造差别很大，应该是胡金铨在台北拍的。无辜太监被杀，血溅刺绣蝶恋花，和《大轮回》中被杀的刺客血溅窗户纸很相似。这个被杀的太监是全片丧命的第一个人物，血溅刺绣奠定了血雨腥风的基调，开篇于大内宫殿也奠定了政治斗争的格局。片头以后紧接着东厂番子在栈道行走的镜头，取景和胡金铨其他电影颇相似，应当是胡金铨在台湾的风景区拍摄的。

林家染坊，封闭空间，林家人严阵以待，和胡金铨电影的客栈戏极相似。染坊内前几个镜头中，林家弟子的服饰质地讲究得多（服饰质地可见赶工痕迹非常明显），而且前几个镜头明明电闪雷鸣，风雨欲作（又是胡金铨电影中经常出现的），同一场景的其他镜头却不见雷电风雨，极可能不是一次拍摄的。令狐冲在染坊耍华山剑法一段，漂亮至极，从《龙门客栈》中斩断烛火发展而来。令狐冲和林震南试招，也是胡金铨的常见桥段。无论这一段是谁的镜头，都可见胡金铨的很大影响。可惜除了这一段以外，全片所有动作场面都是粗制滥造。

几个惊鸿一瞥的镜头以后，就没有明显属于胡金铨的镜头了。但私以为有些台词在徐克的其他电影中没见过，大约是胡金铨班子的手笔。

左冷禅仗着东厂权势行凶，追缉刘正风和曲洋：“我有朝廷驾贴，谁挡我的路就是造反。不要以为你们这里人多，对我们朝廷来说，你们只是极少数极少数人。”虽说是政治寓言，但是这样露骨也大丈夫么。不过仔细想想，狗仗人势的狗咬人最凶，也痛彻人心。

欧阳全：“姓左的不合用。我们当初用他是为了掩人耳目，他却拿着我们的驾贴四处张扬。为了以防万一，要不要把他给了了。”古公公：“你这个人倒也挺实际。收养这条狗可不容易，你要把他给宰了，将来谁替我们在门口吓唬人呢。”权势对走狗的态度，赞。

风清扬：“又多了一批剑下亡魂。大家都是皮毛骨肉血，何必把天下搞得如此之乱呢。”
“皮毛骨肉血”一句大赞，大约只有胡金铨能说到这个点儿上。有一次老师讲解拆招，一个美国交换学生看了一招之后张口结舌，说"It's UGLY. I mean, it's BEAUTIFUL, but also UGLY."老师问是什么意思，我说是“很厉害也很暴力”。其实那招使出来最多废一条小臂，算是相当不暴力的了。人命脆弱，练武的人比其他人更有体会。大多数人拍武侠，只能看到"beautiful", 只有胡金铨能看到"ugly", 所以胡金铨总是讲心性，讲慈悲。比如书生顾省斋排兵布阵，全歼奸佞，报了忠良的大仇，正在大快人心的时候，一低头看到满地尸首，惊惶失色，接着就是一队和尚来收尸的镜头。
所以我对暴力美学始终接受不能。乃知兵者是凶器，暴力的使用必须有与之相称的内容。

古公公要收岳不群做走狗，岳不群不肯，古公公：“混账！你不肯做，就是对朝廷不满，想造反哪。你现在是流水不安呢，还是高山不动呢？......以后你做我的部属，不按我的话办事，对我不忠，就是叛国，要砍头的。”岳不群被古公公收服，立刻就要杀了弟子陆大有、令狐冲保全自己，并且让其他弟子动手。陆大有表示“为华山派牺牲虽死犹荣”，被令狐冲拦下，“别这么笨，不能乱牺牲的。”众弟子不想对陆大有、令狐冲动手，岳不群表示要废了所有弟子：“华山那么多弟子，废了你们又算得了什么！”之后岳不群和古公公抢《葵花宝典》，岳不群将自己弟子推向东厂番子送死，被令狐冲一个个拉回来，“留住性命，保住华山，溜！”这一段剧情瞬息万变，对政治斗争的把握超越原著，精彩至极。

古公公：“令狐冲，刚才你唱的歌（《沧海一声笑》）很好笑，你认为世界上什么都可以笑吗？可是有些事情是不能笑的，笑错了会没命的。”其实比起华山派说的“最可笑的人是古公公”，我倒更喜欢古公公的这句话。“笑错了会没命的”，让人不寒而栗。如果相信什么都可以笑，实在图样图森破了。

胡金铨作品很少，电影多是试验性的，试验成功、某一方面到了极致，就不再拍同一类型的电影了。比如《迎春阁风波》是谍报战的极致，《忠烈图》是打斗场面与侠义精神的极致，《山中传奇》是山水的极致，《画皮》是刺世的极致。《笑傲江湖》如果能按照胡金铨的意思拍，大约可以成为政治斗争的极致了。然而胡金铨古典踏实、巨细靡遗的风格，实在不合时宜，在90年代不可能继续笑下去了。徐克曾经风光无限，然而最近十几年来没有口碑巨作问世，也没有笑到最后。沧海笑，纷纷世上潮，潮起潮落一波接一波的事情，又有谁能笑到最后呢？现实不是小说，没有贵人任盈盈相助，令狐冲不可能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