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严重剧透,请一定在看完电影后阅读,感谢!
周三豆瓣的超前点映场,今天首映再次去看,正如之前所看的是枝裕和监督的电影,第二次看真的不一样了。我刚刚从影院回来,我只想对电影中的细节说说我自己的感受,不是评论,与大家分享。
如果你看过导演之前的电影,你一定会从这部电影中找到许多导演之前作品的影子,就像电影的海报一样,一个家族,三条感情羁绊的线。
《如父如子》与《比海更深》:柴田治与祥太
1. 祥太的名字。是治的本名,也可能是治会写的为数不多的字。祥太说黑鱼的故事是从语文来的,而治说他更不懂了,到之后祥太进了医院,治告诉警察,柴田是棒球明星的姓,因为这个姓是假的,而特意说了祥太怎么写,这才是他真正的名字。
2. 夜晚的父子玩乐,柴田治看着外面踢球的父子经过,自己拿个塑料袋就当足球了。在祥太被抓之前,他们的互动与玩乐都在晚上,而后来祥太回来的那个雪夜,你是否会想到比海更深的那个夜晚呢?
3. “三大教育”:柴田治告诉祥太的三件事情:只有没法在家学习的孩子才去上学,放在柜台的东西并不属于任何人,只要商店没有倒闭就好。无论这些教育多么的荒谬,但是孩子的单纯就是依然相信这些真的,直到老爷爷的杂货店真的关了,祥太才真的感到了怀疑。
4. 偷东西与新修的浴室。柴田治的好吃懒做来自与偷盗的过于容易,有容易来的钱,干其他累的事情就不愿意了,所以偷东西就成了柴田治唯一会的东西。当警察问他为什么教小孩偷东西的时候,他的回答就是我只能教这个。这可能只是一个借口,但是也可能是他的真心,就像后来祥太来到他一个人居住的地方的时候,他却说浴室是新的,可以去洗澡,浴室是新的,连说两次。只有这点好了,最后一天当“爸爸”的柴田治还是想给祥太。再比如大海中父子关于咪咪与早晨变大的事情,柴田治知道的不多,但是他观察到了孩子的变化,也会赶紧告诉他——只是他只有这些,只会这些了。这里还有一个细节,玲玲掉牙的早上推开了祥太的门,祥太跟她说不要随便打开他的门,这不是随便一说的。
5. 爸爸与叔叔。虽然祥太一直不叫爸爸,但是柴田治一直说着爸爸我,直到最后的公交车站,他说了两次叔叔。公交车上的祥太终于不发声地说出了爸爸,就像奶奶无声的谢谢一样。
6. 抛弃祥太与祥太故意被抓。最后的一夜,两个男人就像之前的那个车上的夜晚一样,“两个男人在一起挺好的”,进行了一场男人的对话。柴田治说对不起,当时要逃。他真的要逃,不管祥太了吗?他出门的时候带着祥太的鞋,告诉玲玲去接祥太,他心中是惦记着祥太的,但是事实情况是他就算没有一出门就被抓住,他也没法去找祥太了。所以事实上,他确实是不管祥太了。此时他这样告诉祥太,既是实话,也是希望祥太分开后不要那么难过。祥太故意被抓是为了玲玲还是因为想结束这一切,也许都有,他最后告诉柴田治又何尝不是让“爸爸”别更难过呢?这是一次男人的对话,都是真的谎言。
7. 传承,教育,给予,榜样,也许这就是父子之间的正确羁绊吧,对于柴田治来说,他确实做的不好,但是他似乎也真的在努力,但是真的不对,不够,只是某种情感还是超越的血缘。
8. 小黑鱼与金枪鱼。在故事中家族要团结,同时这也是柴田治无法给予祥太的,小偷家族只能告诉他,要大家小黑鱼抱在一起,而孩子需要知道什么是小黑鱼什么又是金枪鱼,更要知道自己是不是小黑鱼。
《无人知晓》:玲玲与柴田信代
玲玲的遭遇让人不得不想到无人知晓,她的境遇甚至比无人知晓更为痛苦。
1. 买新裙子与伤疤。不得不说,第二次看的时候,听到玲玲与祥太在车上说到妈妈还给我买新裙子的时候真的是毛骨悚然。玲玲跟奶奶,信代去商店买泳衣的时候,玲玲突然一句待会儿不会被打吗?直到最后,玲玲回到家,因为摸了生母的伤疤,被要求道歉,然后她生母突然邪恶地笑着说给她买新裙子的时候,玲玲的表情,那一瞬间我的心像被扎了一样,那是多么恐怖的感觉啊。而正如柴田治给祥太灌输概念一样,玲玲的妈妈也给她灌输因为喜欢她才打的概念。直到信代紧紧地抱住了她,但是这依然没有改变买新裙子等于挨打的可怕经历。而最后玲玲触碰生母伤疤的动作似乎也是在说玲玲本身就是一个其生母不愿面对的伤疤,是一个象征。
2. 被父母虐待的孩子,怎么会对人那么好?当信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不得不想,她的童年会是怎么样一副光景。她显然没有成为善良的人,而她抱紧玲玲的时候,是否希望她能保留她的善良呢?
3. 尿床。玲玲5岁还在尿床,生理性的问题不好说。从家长与教育层面来说,很有可能是由两方面造成的,第一,疏于教育,没有训练孩子起床小便,显然玲玲的生父母很可能就不管她。第二,更严重的是,尿床之后家长的反应,家长对尿床孩子打骂会造成孩子心里负担加重,更加容易尿床,所以玲玲的尿床与她的家庭情况是有关系的。另外,简单科普,吃盐不能治疗尿床,相反,小朋友应该少盐少糖,才不容易尿床。
4. 是她选择了我们?这是信代跟奶奶说的话,回到电影一开始。柴田治与祥太遇到玲玲,并不是第一次,而且甚至之前信代也见过她。这里面真的冥冥之中有一个选择。
5. 进退维谷。看完电影,尤其是最后一幕,我最难受的就是玲玲了,她如果一直在小偷家族会变成什么样呢?在她可怕的原生家庭又会如何呢?《无人知晓》中的一幕幕,最后时刻她一个人走廊上,她的爸妈呢?两个孩子失踪两个月都不报警的爸妈呢?不敢想。
6. 玲玲的身材。从一开始瘦的样子,到最后回到家里玲玲其实已经胖了不少。对于玲玲,小偷家族固然不好,但是也许对她来说,更高的要求只是奢望了。
《海街日记》:柴田亚纪与柴田初枝
最爱的树木希林真的老了,甚至脸上的表情已经没有那么丰富了,她与亚纪这对“祖孙姐妹淘”却是这部戏最令人唏嘘的一条线,他们并非完全没有关系,但是她们之间的关系还不如没有关系。
1. 被另外一个女人伤害的女人同盟。奶奶是爷爷的前妻,其实两个人是毫无血缘关系的两个人,但是为什么亚纪依赖这个奶奶呢?因为奶奶也是因为另外一个女人,自己被抛弃,而对于亚纪,她的爸爸跟另外的女人好了,又生下了妹妹,她也成了那个被抛弃而多余的了。(从奶奶那句 非常突兀的同父异母,以及奶奶拜访其爸妈的时候,她妈妈说的那句她爸爸很想她,可知,她是她爸爸跟前妻的孩子,而她希望成为那个两个人亲生的女儿)所以她在奶奶身上找到了共同点,这样也让两个人可以相依为命。亚纪就是海街日记里的浅野铃,她没有三个姐姐,但是她有一个老奶奶。
2. 温暖,无论是躺在奶奶身边,还是紧紧抱住4号。亚纪最缺乏的是温暖,看看她家的房子与父母,看似那么美好,却让她如此缺乏爱。与其说她工作是为了赚钱,倒不如说她只是想从与人接触那里得到温暖与爱。这一切随着奶奶的死,尤其是她知道了奶奶从她爸爸那里拿钱的一瞬间,也许崩塌了,就像那个曾经带给她温暖,却人去屋空的家。
3. 谢谢。海边,奶奶已经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一群毫无血缘的人,却住在自己的家里,但是却成为了自己生命最后的陪伴,老奶奶是贪财的,但是到了最后,她真的觉得钱是最重要的了吗?她明知道自己死后那些钱会被这些人拿走,但是面对大海,她还是无声地说出了谢谢。
4. 什么把人连在一起,情感,生理还是钱?不知道最后亚纪有没有答案。
《步履不停》:走到一起的小偷家族
步履不停是我最喜欢的是枝裕和的电影了。一个血脉亲情的故事,到这个完全没有血缘的家庭里,我们依然看到了导演对于家与家族的理解。
1. 小偷家族的时间线:治与新代认识并且在防卫过程中打死了带子的老公,并且埋尸体。根据最后电影里治有案底而新代没有来说,这次受刑的是治。治与新代在偷东西的过程中捡到了祥太。而此时根据祥太最后说的住在车里和他跟爸爸所在的那个车来说,他们一开始应该是生活在车里的。后来他们遇到了独自一人生活的奶奶,占了奶奶的房子住(根据上门的原来的征地者与其他对话可知),同时保障了奶奶的日常生活。他们是冲着老人的养老金与住所去的。16个月之前,亚纪应该是在爷爷葬礼上遇到了奶奶,来到这里跟奶奶一起生活。到这年的2月,治把玲玲带了回来。
2. 应招小姐与杀了你。新代与同事的两次对话,一次提到她过去的职业应招小姐,说看到的女人为了掩饰,还假装床上技巧不好,而她跟治在大雨的房间里,她依然那样的主动与风情万种。第二次,同事威胁她关于玲玲的事情,她说一旦说出去会杀了你,那个眼神再看十分可怕。毕竟真的杀过人。
3. 受伤与传染病。夫妇两人的好吃懒做表露无疑。治去工地先做操,背后大大的就是小心发生事故,我甚至怀疑是这个给了治启发。而新代听到同事说孩子得了传染病后也希望自己得。
编剧、导演、剪辑是枝裕和的其他细节
1. 黑暗与明亮
屋子里的生活要不在晚上,要不就是昏暗的,正如小偷家族,他们在社会的底层,一个我们根本看不见的地方。我相信中国也有很多这样的底层家庭,但是我们平时看不到,媒体上甚至都看不到,他们就像不存在一样。而孩子在外面与全家去海边的时候,又是那么的明亮,这样的明暗变化,让观众在黑暗的电影院里感受到了强烈的对比,也许这又是生活的黑暗与光明的对比吧。
2. 剪接与编织
剪辑是电影讲故事的艺术。尤其是第二次看这部电影,会明显地感知到导演对于每个镜头与场景交替的逻辑关系。就像,玲玲的事情讲完后,回到屋子里就是奶奶唱得哪首儿歌,再到电影的最后玲玲唱起了那个儿歌,这个剪接就显得意味深长了。而对于三条线的处理上,不断地交错编织,形成了一副完整的画,就像玲玲掉牙与祥太开始不让早上随便打开他的门预示的那些生命的成长一样,接下来立马是也一定是生命的消逝,这就是生命在故事中的编织,生与死的编织。
3. 善恶正邪
小偷家族的善恶,是枝裕和都没有做出过多的评价。诱拐孩子,偷东西,教小孩偷东西,藏尸体,这些再怎么粉饰都很难说不是恶了,但是电影另一方面也展现了家的温情与羁绊。社会就是这样,太难用一句好坏来判断了。拍纪录片出身的导演,依然是把一切都告诉观众,其余留给观众去判断吧。
4. 无声与有声
这部戏太精彩,再看一次,几乎没有任何一句废话与一刻停歇,但是在众多情节中,我还是两次被看不到的烟花所打动了,一家人在矮矮的屋檐下,只能听到声响的烟花,就像这个无声的家庭一样,在社会的最底层,没有任何声响。其实我们都有意无意地忽视了社会的某些人,甚至我们的媒体与gov也不愿意去在意这些无声的群体。但是他们却确实存在,哪怕他们看不到烟花,可是他们的世界也会隆隆作响。
太多细节,还请大家补充,强烈建议多看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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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小偷家族》登顶戛纳,这是日本的第五座金棕榈。
六月,上海电影节“戛纳零时差”展映,是枝裕和来华,一票难求。
八月,它终于在中国大规模上映,实现了新世纪以来金棕榈得主内地公映“零的突破”。
一直觉得,是枝裕和实际上是一位“不需要影评人书写影评”的导演。因为他个人保持着大量的文学创作,包括对自己电影的解读、自己创作历程的心声,仅在内地,都已经有六七本他的书册被引进出版(《有如走路的速度》等),内容翔实、丰富到无需他人旁中代为发言。
不过,《小偷家族》倒的确是个例外,因为它是目前是枝裕和作品序列中构成最为复杂与矛盾的电影。
是枝裕和本人也言及:“这十年来他所思考的东西,都放进了这部作品当中”。正如很多影迷所言,它是一次“是枝裕和电影元素大集结”,所谓的“是枝裕和宇宙”也就此形成。
从表层出发,这是一部《无人知晓》、《如父如子》式的,底层群像在各方驱动后的“家庭重组”情节剧。但我们常习惯于用“家庭”、“血缘”等词来概括是枝裕和的一系列作品主题,却会忘掉它们本质上不是在讨论这些字眼,而是字眼背后——个体与个体、个体与社会的双向关系。
倘若说国内观众“熟悉的是枝裕和”,是从《海街日记》、《比海更深》、《步履不停》、《回我的家》这类电影中所显露出温暖爱意的导演。
那么,《小偷家族》则显然与它们都有着一小道界限,它更像是枝裕和用这层“家庭剧拍法”的爱意包裹后,对自我早期电影的一次回归(《距离》、《无人知晓》),又是对《第三次杀人》的延续。
只有靠犯罪才能维系关系的一家六口背后,是一次对传统家庭与社会在观念上的反观。
在影片发展的前段,《小偷家族》是导演的常规操作——极端的家庭情态被克制的笔法所构建,亲情与血缘的辩证关系由此展开。
这在《无人知晓》里,是“关于被遗弃的孩子们的故事”。一个年轻而又渴望生活没有束缚的母亲,将自己的几个孩子遗弃在家中。
在《海街日记》里,父亲的葬礼连带出了一位被遗弃的四妹,她要与几位各自家庭身份复杂的姐姐们生活在一起。
在《如父如子》里,一个中产家庭与一个底层家庭因“换子疑云”产生了血缘与亲情的对撞。
《小偷家族》同样延续了这一构建方式,并进一步将叙事的张力拉大。其创作的基点,就是源自一家谎报亲人没有去世,继续骗取养老金的社会新闻。是枝裕和就这起新闻事件,展开对当下日本社会、家庭的思考。
电影始于一场偷盗。在一个东京的冬日,擅于窃取财物、成日游手好闲的“父亲”柴田治带着“儿子”祥太在超市搜刮家人的日常用品,随后在回家路上“捡”来了小女孩由里,把她带回了家。因为由里的原生家庭对她进行虐待,一家人把她留了下来。
这个家残存在一个破旧平房里,还住着年迈的奶奶柴田初枝,柴田治的妻子柴田信代,以及“信代的妹妹”亚纪。他们依赖“养老金”(也可能是奶奶前夫预存的离婚赡养金)过活,当这笔钱不够用时,就会各自找活做,偷窃、临时工,甚至是在风俗店表演。
就是在看似“贫民窟奇情”的人物设定中,家庭成员关系间的温暖、沉重,真挚的情感和暧昧的身份,内心的秘密和惊悚的欺骗被交织在了一起。
当结局揭晓,我们会发现所有人互相之间都没有血缘关系。
是枝裕和留白了人物们的大多数前史,取之以细节铺陈,让观众动用想象力将其补充完整,从而参与进电影之中。
比如安藤樱饰演的信代,选择在最后告诉祥太有关他的身世:他其实是夫妻二人从弹珠店外红色的车里偷窃时拐来的。当时日本盛行弹珠游戏,父母因痴迷弹珠而将孩子锁在车中的情况亦不少见。无法怀孕的信代发现了祥太,便“顺手牵羊”了。这几句话构成了一条贯穿全片头尾的暗线——在开头买可乐饼时,祥太就问父亲砸碎玻璃的锤子要多少钱一把;之后,又在父亲砸车窗偷窃时,表示拒绝参与其中,并在他身后看着他跑远。直到结局,祥太自己坐上了车(回到了“车中”),而父亲在车后大喊,把所有这条线上的细节都串联了起来。
又比如,奶奶每个月都会去前夫的继子家讹钱,但讹来的钱又存放妥当,在死后被夫妻发现占为己有。这个行为在之前已经有过几次暗示。一次是让亚纪跟着取钱时故意告诉她银行卡密码;一次是和家人说自己买了“临终护理的保险”,那其实就是这笔每个月都讹来的钱,一笔笔存下来,留在自己死后能给家人用。直到结局,亚纪在警局得知后误解了奶奶的用心,只以为她是为了钱财才与自己产生“亲人关系”。
这类的暗线,在《小偷家族》中几乎无处不在,人物的秘密都被纳入其中。
在机缘巧合的相遇里,感情借由冲突而产生,又在离别中落幕。
一句没发出声音的“谢谢你们啊”、“爸爸”,成了奶奶与祥太对复杂的家庭关系,最后做出的告白。
是枝裕和希望利用“生下孩子就成为父母了吗?”、“无法选择的亲人和自己选择的羁绊孰重孰轻?”这些话题抛带出的探讨,其实远远不只是聚焦血缘这一概念本身,更重要的,是直指现代社会对人的异化。
在现代社会下,家庭意味着什么?
当一个家庭无法提供温饱,无法提供安全,甚至无法提供身份之时,它又因何存在?
物品细节,尤其是房间、居所的空间设计,一直是是枝裕和电影中的重要角色。不同的家宅与同一家宅的变化,渗透进人物的心理构建之中。
《步履不停》中,他将横山家的房子具有的时间和空间浓缩后,“看见了一个家庭的过去和未来”。
《比海更深》中,他找到曾居住过近20年的老家东京清濑市旭丘社区,在与以前生活相似的房型里,进行了“昨日、今时和未来”的离别重奏。
《海街日记》中,古都古宅一年光景的四季流转,暗含了四姐妹在代际与亲情关系间的幽微变化。
《无人知晓》中,一个极小的、没有特殊情况不能出门/去阳台的公寓房间,承载了孩子们的生活重心。正因此,遍布人流的街道与天上的飞机这类平常事物,成了他们对鲜活生命的渴望。
《小偷家族》同样如此,大多数的戏份围绕在这个残损、破旧的小宅里。
这类危房如今在东京多已被“游说拆迁”,更别提在高楼林立之下看烟花。每个人都没有独处的房间,孩子们只能在拥挤的柜子中睡觉和学习。局促肮脏的厨房、卫生间,成了他们的“交心之地”。
在这个家庭组成之前,他们都曾有各自的居所。亚纪是奶奶的前夫在重组家庭后的孙女,从奶奶的探访里,我们可以看到她的原生家庭显然是中产阶层;由里最后回到了自己的亲身父母身边,再洁净的公寓都在陡然之间变得阴冷、无趣。
“岛国根性”是是枝裕和对日本的社会性所着重做出的批判。
他认为,“由于自身不成熟,个体对笼罩整个群体的(在外界看来只能称之为暴力的)单一价值观不加批评、随波逐流,并沉湎在如此便能心安理得的错觉当中。”
于是,这次以虚构的方式来演绎特定的真实新闻事件的“家庭实验”,实则是利用环境空间与一年时间线的流动(从2月至暑期再至寒冬),将日常生活流的叙事在这个宅子中运转起来——这些“被遗弃”的人们,无论是被父母遗弃,还是被社会遗弃,都与“我们”无异。
这让残损现实的刻画,迈入到更为普遍的情境之中。
没有人该成为现实的旁观者。
从创作观念上看,是枝裕和是一位擅长从自我生活经历、生命体验中提取创作元素的电影作者。他通过演员表演与细节设计,让观众对这份经历与体验的共鸣持续地累积。
在《无人知晓》结尾处,明与死去妹妹间“手与衣袖”的记忆被唤起。
在《回我的家》的离别时刻,良多的父亲去世后,他获得了自己小时候曾经被父亲的胡渣碰触的记忆与感受。
这些都来源于是枝裕和的亲身经历。
他曾写道自己的《步履不停》,拍摄的出发点就来源于他对自己过往生活的“悔恨”。他意识到,爱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对过往人生不断后悔的过程。
临别时分,母亲说着“再见啦”,高兴地挥挥手,想午后的新宿车站走去。我望着她的背影,心头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次和母亲一起吃饭了……“没能为母亲做些什么”——《步履不停》就始于这股悔恨,所以我反而强烈地想把它拍成一部明朗的电影,不是讲述母亲走向死亡的过程,而是撷取她生命中的瞬间,并把家族记忆中的阴翳收藏进一刻,就像最后一次目送母亲的背影那样。
这类情感上的“重构”,在是枝裕和的电影作品中反复出现,是引发共鸣的关键点。到《小偷家族》中,其变为了传统价值观念与现实情感冲突的呈现,有了“集大成”之势。
哪怕现实残损,情感却能在阴翳里透出光亮,在角落里被无声传递。人与人之间产生共鸣的经历与体验,为这部作品带来了举重若轻的力量,让它变成了一个汇聚记忆的场所——
信代发现由里身上有和她一样的烫伤印痕;在之后燃烧她的衣服时也紧紧抱着,透露出曾有过的类似经历。
亚纪与4号先生的首次谈话,言及的是由里如何爱惜新买的泳衣,自己也曾如此;而这场看似奇妙的露水情缘,其实早就在信代的人生中上演过了。
同样的,在《小偷家族》最后的离别时刻,每个演员也都把自己最后“深水炸弹”式的生命体验通过表演传递到了观众身上。结局处的反转与落幕,经由前期大量的铺陈,达到了堪称是“深水炸弹连炸”的效果。
信代面对审讯时无言以对而又无法自持的恸哭,告诉祥太身世时看透一切的微笑。
柴田治与祥太最后一次在雪夜戏耍、堆雪人。
祥太告诉柴田治真相后上车,在车上最后回头用默语说了一句“爸爸”。
一切都在决绝的沉重中,带着无法被轻易言说的复杂的温暖,在瞬间倾泻出了磅礴的情感。
他们的生命交叠,在这一刻分崩离析,却又仿佛更紧密了。
是枝裕和所想要描绘的,是“只有平凡人生活的、有点肮脏的世界,忽然变得美好的瞬间”。
最后,还是不想让上面的“煽情”,成为这篇文章的落点。
因为目前正在上映的这部《小偷家族》,还有太多想看的人因各种原因(排片少等)没有看到。
有朋友说,要奔走相告式地来助推《小偷家族》,深以为然。
这个时候了,必须要把所有能用到的媒介手段都用上。所以在首映日下午,看完这部电影,便马上动笔写了这篇影评。
《小偷家族》的首日票房收入为1400万,已是几年前同排片体量的戛纳系电影《山河故人》(贾樟柯作品)首日票房的近三倍。
如今国内电影院线的市场在越来越好、越来越趋向多元,观众也越来越受到口碑的影响与驱动。
希望影迷们,哪怕各自都只是发出一点点热,也是“有用”的。
五口人永远也不知道,奶奶在海边说的那句谢谢你们。
纱香永远也不会知道,奶奶拿的那笔钱一分也没用。
爸爸永远也不会知道,翔太在公交车上说的那句爸爸。
旁人永远也不知道,一家六口的羁绊与「家人」。
但是我们知道。
而我们也不知道
玲玲到底等没等到,她的「妈妈」
翔太到底是不是故意被抓的
纱香到底有没有和四号先生在一起
奶奶到底有没有买临终保险
但是枝裕和知道。
《小偷家族》里的一个情节很让人难忘——小男孩祥太带着妹妹在玩具店的一次“顺手牵羊”后,店主爷爷主动多给他们几个棒冰,并嘱咐以后不要这样了。祥太愣在那半天,偷窃时的几分惊险刺激早化作云烟,被发现后那种巨大的羞耻感,无疑正遍布全身。明晃晃的日光照下来,如同把他钉到人格耻辱柱上。他丑陋不堪地站在街口,仿佛从那时起,开始从头到脚地看低自己。
只是一处微小的细节设计,已见导演是枝裕和的功力。是枝裕和说过,台风来临时,他更关心的不是台风过境,而是过境后的样子。《海街日记》的葬礼之后,《步履不停》的忌日来临,温情脉脉的镜头下,总藏着对生活苦楚波澜不惊的描绘。
这次夺得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大奖的《小偷家族》则更像《无人知晓》,除了描写生活的苦楚,更多藏着的是一种残酷。没有血缘关系的六口人,为什么要组合在一起生活?妹妹亚纪家境优渥,为什么还在这里靠“卖艺”为生?一对夫妻不尴不尬,看似亲密却总飘荡着若有似无的疏离。一个老人定期去大户人家探访,绝不拒绝对方的小恩小惠。这些秘密就像血管,渗透进这部电影的肌理,看似波澜不惊,却逐渐揭示出生活的冷酷。
而表面上,是枝裕和一直极力与这种冷酷保持距离。《海街日记》的几个姐妹点烟花吃西瓜,仿佛彼此没有伤痛。《比海更深》的母亲掏出盒子里的脐带,仿佛对儿子从无失望。《步履不停》的一家子人聚在一起吹着晚风,仿佛并没有芥蒂。《无人知晓》的孩子们从游戏机里淘出硬币,仿佛并没经历过死亡。
《小偷家族》的故事从冬季到夏季,观众也一起经历着镜头里冷冽中的温暖,酷暑中的寒凉。天寒地冻,父亲却从外面抱来脏兮兮的小女孩。全家聚在一起涮锅,把妹妹最爱吃的面筋夹过去。热气蒸腾,烟雾缭绕,这个家庭和烟火人间中的任何一个家庭并没什么不同。盛夏哥哥带着妹妹到处玩,说着没法在家学习的孩子才要上学,这种怪异的优越感令人寒彻骨髓。
《小偷家族》的灵感来自一则报道小偷家族的社会新闻,新闻中提到他们偷的物品有钓竿,钓鱼是他们的业余爱好,这个细节引起了导演的注意。本应徘徊在温饱水平线下的一家人,偷的不止米油蛋、洗发水这种生活必需品,反而有心思偷窃钓竿。电影里对这段的呈现也非常有趣,爸爸使了一个眼色,妹妹跑去拔掉自动门开关,哥哥抱着钓竿顺利逃走。一气呵成,妹妹也在偷窃中愈发老练。这种老练引人发笑,却更觉残忍。
后来父亲对着警察说的,除了偷窃,我没什么能教给他们的。怎么会呢?父亲明明教给了孩子变魔术,教给他们泡面最好吃的吃法,带他们到海边游泳冲浪。可是这一切在偷窃面前不值一提。妹妹也学会了如何祈祷最为灵验,结果那可爱的祈祷手势,却应用在每次偷盗之前。
你教我食物最美味的吃法,却教我获得食物最羞耻的手法;我学会祈祷最灵验的手势,也学会用来祈祷最不齿的心愿。
蝉在成长中要非常努力地脱壳,以偷窃为生的孩子们也是一样,总要经历被抓包后的羞耻,怕被抓包的逃跑。小臂在原生家庭里曾经留下过狰狞的伤口,流过血结过痂,到最后留在皮肤上的不过浅浅的一道疤,谁记得曾经伤口有多痛,谁知道留在心里的伤口有多深?
最费力的成长留在树上的只有壳,最狰狞的伤口留在皮肤的只有疤。而最动人的烟火绽在空中看不到,最深沉的感谢飘进风中听不清。这便是是枝裕和温情笔触下,最残忍的一面。他的镜头始终与痛苦保持距离,不肆意煽情,不蓄意卖惨,那绽放在破平房上空看不到的烟花,那飘散进风里说不出口的感谢,那扔到屋瓦上方的乳齿,那玻璃球中藏着的海洋,都是春花秋月般温柔如水的细腻日常。但是那后院用来掩埋尸体的沟壑,填埋难过的泥土,妹妹蜡笔画里暴露的真相,那滚落一地无人捡拾的橙子,才是生活最刻骨的残酷。
我在商店里偷换掉童年,你在泥土里掩埋了伤疤,本该拥有的无邪童年却用来犯罪,本该大白的真相却被掩埋。生活最刻骨的残酷,可能还是男孩情急之下从桥上的纵身一跃, 可能是他第一次鼓起勇气提出不想偷窃的忤逆,也可能只是骄阳下的一阵羞愧。
于是,便愈发心疼祥太,他承受了偷窃带给他的羞辱,无论主动或被动,都不该是他这个年纪应该承受的。像树上的壳蜕不掉,臂上的疤消不去,像每个骨骼拔节的日子里所经受的成长痛,像每一缕驱之不散叫做贫穷的幽魂,注定折磨一生。
这不只是一部解构传统家庭的电影。
在《燃烧》中,李沧东在影片开头便通过女主之口抛出了「哑剧」的概念。「哑剧」的精髓不在于想象事物的存在,而是忘记其不存在。底层人物物质匮乏与精神生活的联结通过这一概念巧妙地联结一体。
有趣的是,在戛纳同台竞技的《小偷家族》也出现了一个意蕴颇为相通的场景:一家人在狭窄的门外望向天空,共同「观看」远处的烟花表演——他们只能听得到声音,而烟花的绚烂却需要他们自己想象。
当这种转瞬即逝的美丽能够通过无形的声音与其他「家人」的在场得以确证时,下一个镜头中展示的狭小生存空间似乎也失去了那种排斥性的社会意义,而转化为一种幸福的「羁绊」。
然而,假如这次是枝裕和依然停留于对这种温情脉脉的「家庭」关系描绘,那么整部小偷家族就依然有可能沦为银幕外衣食无忧(大概吧)的观众对底层生活乐观情趣的一次外在凝视——
我们感受到了底层生活的生命力,那些为金钱、生存所困的事实也成为了一种可以被审美被趣味化的碎片。我们似乎也在潜意识中认同这种生命力能够自洽并维系他们的实际生活——换言之,这种隐忍的温情也从另一面栓塞了宣泄与控诉的出口,阻断了观众与片中底层人物真实生活的接触。
实际上,这也是我个人认为是枝裕和先前的许多作品在社会意义上都落入某种偏狭的情趣而剥离真实体制结构的原因。很幸运,在《小偷家族》中,我看到了突破。这可能是是枝裕和在关于家庭与社会的思辨中最为深邃的一次。
在影片的前七八十分钟内,我们看到的是颇为熟悉的是枝裕和。关于非血缘「家庭」的讨论早已在《如父如子》中进行过,我们也依然能够看到是枝裕和通过细节堆积情绪与刻画关系的功力。
不同之处在于,一方面,是枝裕和在这一部分所专注的是社会底层的生活,并不涉及太多跨阶层的互动,因此并没有形成《如父如子》那般精英与平民视角割裂与生涩感;另一方面,影片中的细节铺陈不仅仅作用于整体的情绪,也为之后的情节反转提供了可能性。
而观众在观看前半部电影的过程中,却很难明确察觉之后这一层的暗示,至多只是一种怀疑。
我们看到小男孩在「父亲」的指导下偷窃,看到「父亲」在受伤后「母亲」希望他伤得狠点以求更多金钱赔偿的「恶毒」诅咒,看到「奶奶」碎嘴嫌弃「姐姐」的本家给的钱太少;我们也看到「母亲」在送小女孩回家之前决定留下她,看到「父亲」与「母亲」饭后简单直接毫不遮掩的性与爱,看到「奶奶」给小女孩的手掌心轻轻撒上盐粒。
或许是因为整体依然颇为清淡愉悦的氛围,又或许是我们之前长期观看是枝裕和家庭描绘形成的思维定式,我们认为看似更为积极的后者包容了前者:即便为金钱关系与生活困境所缠绕,底层人依然能够相依相偎,酝酿出真切的亲情。
这是当代社会常见的底层形象(或者说是一种被塑造出来的底层话语):流动而滞后、松散却又坚韧,无需冷眼审视,无需条分缕析,更无需过多批判,只有生活经验与微妙情感混杂而成的直觉——一种被推着走的状态。我们已经领会了是枝裕和的想法,亲情是可以通过后天建构的,「家」是可以选择的。
但我们却忘记了,所谓的「可以选择」预设的前提是:有选择。
在这一前提下,影片之后的部分给人带来的困惑无疑是极其强大甚至是毁灭性的。
为什么「母亲」在面对调查人员关于「母亲」还是「妈妈」的质问时,她犹疑到完全失语?为什么她最后反而认为,只有她和「父亲」做男孩的父母是不够的呢?更不用说是那个简直令人崩溃的结局:为什么男孩要故意被抓住呢?
这个看似亲密无间的家族对其中各个成员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初看结尾时,我似乎能感受到是枝裕和对这个他一手虚构出来的「家」显著的不信任。先前所有的温情难道只是镜花水月?难道是枝裕和依然对传统的家庭结构抱有更多的认同?
答案依然只能从先前的细节中寻找。当我们再重新考量这个非血缘家庭的生活,我们或许只能放弃先前太多美好的想象,认清更为残酷的现实。
尽管「偷盗」这一行为能够被看作底层对社会体制隐秘的反叛,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实际上他们只是从最朴素的生存需求以及不过分损害他人的角度所作出的选择——这或许才是真正符合当前社会底层心理的描绘。
他们或许面对森严的社会等级压迫能有几分喘息之力,甚至在这微弱的喘息之中能够自娱自乐。但这种主观上积极的姿态依然无法抹去他们客观上的生活是艰难。即便能将苦涩通过不同方式咀嚼出甘甜,不断延续的苦涩本身以及这个转换的过程依然是压抑且痛苦的——这甚至是另一种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
正如「母亲」虽然能够在被工厂开除后与「父亲」愉悦地交欢,却不能掩盖她已经失去经济来源的事实;正如「姐姐」虽然能够在「家」里获得奶奶的关爱,却不能否认她在情色业的工作中获得的只有一层更深一层的空虚;正如「父亲」虽然能够与孩子相处的过程中获得快乐,却依然在工地工作时对一间足够宽敞的房子想入非非。
这两种价值取向所代表的姿态看似截然相反,却以如此自洽的方式融合于这一「家」人的生活中。但实际上,这种恰如其分的混合,也只是一种想象之中的和谐。影片的结局,便是要将这一层掩蔽轻柔而冷峻地撕开。
一方面,他们看似如此自足地存在,但实际上社会的法律、规约以及传统道德观等等都并不容许。这样边缘的家庭就像《第三次杀人》中的嫌疑人一样,在庞大的利维坦面前只具有容器的作用:与法律与传统定义不相符合,就必然被拆散,其中存在的情感必然被完全抹杀。在这一层次中,是枝裕和肯定了亲情建构的真实性。
另一方面,尽管家庭内部看似和谐,但实际上在无处不在的利益关系中,这种和谐并不是完全值得信任的。当人类最为自然甚至是抽象的情感背后不得不掺入了金钱、欲望等不同的杂质时,人实际上很容易陷入被社会体制所捆绑的状态之中,那人又要如何确定这种「家」的情感可以维系足够的纯粹、丰盈与真实呢?在这一层次中,是枝裕和质疑了这种亲情的真实性。
因此,当小男孩在带有几分调皮的「偷窃」反叛中获得了几分「道德感」的觉醒时,他的心已经慢慢地开始了与这个「家」分离的过程。或许孩童单纯的那一面让他无法去完全妥善地处理「道德感」与「亲情」这两者之间的矛盾,他只能选择离开;又或许,他已经在这一组矛盾中作出了选择,他感念「父亲」的养育,却依然选择离开。
或许受审问的「母亲」内心同样有如此的焦虑。作为成年人,她其实已经谙熟那一套转换的心理程序,甚至已经足够有能力将伤口掩埋到意识深处。但当她被问及「母亲」与「妈妈」的称呼问题时,她完全陷入失语。这一方面自然意指这个社会强制性的「命名」系统中所无法包容的边缘群体人际关系;另一方面,或许她内心也突然间闯入了那无可逃脱的犹豫。
这一点在她之后告诉男孩他被捡来的地点这一行为中体现得更为鲜明。是枝裕和的这一笔并不完全是他赞同的观点,但却保留了这一人物的完整性:生活投诸她身上的种种枷锁,终于还是让她放弃了对理想的自主选择的「羁绊」的信任,她的经历使得她认为:血缘上的父母也有完全不可替代之处。
同理,「姐姐」终究无法对树木希林饰演的奶奶的行为完全视而不见。「父亲」再也追不上男孩,也难以完全理解男孩心里的焦虑甚至是隐秘的恐惧。情感的桥梁实际上是如此脆弱,一触即溃。
这种由内而外崩溃显然并不符合观众的期待,却是底层人所不得不面对的真实。
是枝裕和像是做了一个「家庭」实验,他将这一群人糅合一体,却又使其在外部的压力与内部的疏离下溃散。最终,这一切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结论。
但这种无解却并不是实验的停滞。显然,他并没有完全肯定家庭建构论,甚至是持质疑态度。但这种质疑态度并非空中楼阁,而是植根于当前金钱等级制社会对人由外而内的异化的现实,从而将对家庭的思考更进了一层。
影片前半部分所构建的无非是一个可供旁观者欣赏、赞美的想象空间——这也是影片中人物或多或少认同的和谐概念。但问题在于,在当前的社会语境下,在社会对人的分化以及人们对金钱的依赖都依然存在、底层被压迫到最低的生存限度下时,我们要如何去完全信任这种建构而成的「爱」呢?这种对建构之「爱」的想象,何尝不是另一种同样值得警惕的建构呢?
这个非血缘的「家庭」是一种纯粹的理想状态,它不涉及任何本质主义的规训或律法传统的限制,而是一个流动、自主且相互关怀集体。但是当社会并没有一个真正建立起这种乌托邦式的团结集体的条件时,当这个幻象的基础依然是破碎的时候,我们作为观者又有什么权力强行为底层的人们描绘所谓的美好图景呢?
这时,将美好摧毁的「无解」处理显然是对这个群体真正的尊重。
但是枝裕和并不会掐灭一切希望。那些情感细节的意义虽然被分化、被模糊了,但却并不会灭失其理想状态下的意义可能性。生活中细碎的善,在观众面前依然真实可感,凝聚成「有解」的暗流。即便「爱」在不同方向的冲击下难以直达纯粹,但那不纯粹中却依然能够提取出纯粹。
我们似乎可以在那一部分纯粹中窥见未来的方向。在那种纯粹的理想状态中,人与人的「羁绊」超脱了金钱与社会等级的束缚,而进入真正的解放之中。那是真正的「家」的意义,人的自主自由以及相互之间的关爱与交融才是唯一。
所以,那一夜的烟花到底是真的吗?
它看不到,它亦真亦假?
或者,它至少能被聆听到,它依然在走向真实,走向银幕前的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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