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展到第三季,莱侬(玛格丽塔·马祖可 Margherita Mazzucco 饰)终于走出了贫民窟,学有所成的她不仅成为了德高望重的教授,还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说。在和出身名门的皮特罗(马特奥·切基 Matteo Cecchi 饰)结婚之后,他们很快就有了孩子。直到第一个孩子出生之后,莱侬才渐渐发现婚姻带给女人的束缚和摧残,在她和皮特罗的感情岌岌可危之时,尼诺(弗朗西斯·塞尔皮科 Francesco Serpico 饰)的再度出现成为了压垮这段关系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边厢,莉拉(盖娅·吉拉切 Gaia Girace 饰)终于摆脱了工厂对于她的压榨,要回了本该属于自己的钱。带着儿子,她和恩佐一起搬回了曾经如同噩梦一般困住了她的旧城区,此时,这里的势力格局已经发生改变,即便是曾经的敌人,如今也有了合作的可能性。
“尼诺,一个女孩子性方面有问题是什么表现?”
如同门扉上富丽、繁复的漩涡一般,如同开启一段漫长、空幻的悬响,整部故事是整部的记忆之书,每一季度的分部是每一季候人生的行进、变奏、协鸣。
当门锁再次旋开,故事之芯将无法停止,继续诉说。
重逢是午夜米兰街头浪漫、热情的梦,情蜜在名利初成的夜晚洄流,点缀,仿佛少时的迷思以顶顶真格的现实予以落成、回响。还有更好的重逢故事吗?还有更好的重遇时机吗?
新书会上骑士般挺身而出捍卫莱农的尼诺把住门鼻,静候她步出场外。对莱农而言,他的出现,仿佛专为自己,他的等候,也仿佛只为自己。
但静悄悄地,粉红泡沫在米兰街头黑色的胸怀中渐次裂解,消逝。尼诺的所作所为绝不是专为莱农,和莱农关系不大。放荡不羁的风格,锋芒毕露的言辞,所展现的形象并非骑士,而是一名在学术贵族面前一逞嘹亮喉舌的精锐后进。尼诺的人生观与方法论都是极为精致的,情事、交游皆可为我所用,他一贯擅于此道,却不露声色,绵致细密至于针戳不入,水泼不进的地步。
尼诺的目标是莱农未来的婆婆,阿黛尔女士,当然,透过阿黛尔,后面站着的是声望卓著的圭多·艾罗塔教授。预期的浪漫叙事在莱农心头中断,她的心态从一个舒适的被讲述者转为弥补叙述混乱的被动讲述者,她的目光慌乱地追蹑、捕捉尼诺的方位、影廓,让这个本应在浪漫叙事中担纲行动者角色的家伙不至于跌出叙事。
这是莱农一路延系的身为爱恋少女的一面,而与这一身份矛盾日胀的另一重身份也正在生成之中,她成了一个成年人,一个社会人,一个有名望的社会人——一个作家。社会面的莱农必须学习稳重,学习伪装,学习微笑,挥舞长袖,逢迎善睐。所以我们看到莱农是如何按捺着焦慌,定住那个只想朝尼诺奔跑过去的少女,仍然将热情的读者一一照顾完毕,这才款款慢步而上的。
你会看到,除开打招呼,尼诺并不领会莱农想要叙旧的心情,第一句实质的话语就是谈及艾罗塔家族在意大利文化界的分量。“艾罗塔家啊?”那语气仿佛在揶揄,莱农,你比我更懂得攀缘附丽之道呢。从他言辞的重心与色调可见,他对于权势的崇慕,以至于还要加上这样一句,“我和玛利亚罗莎交情很好”。这样的话,免不得是俗人通用语,但从光环等身的尼诺嘴里溜出,不免令他头顶的光环为之短路,霎地失色了一瞬。
而后话语从一些不经意的闲话中忽然滑向“莉拉”,莉拉莉拉,这一集她并没有以肉身显现,却在三处叙述的裂缝,在三个男人的口中,以不在场的形式在场,喧宾夺主地盘踞一侧,使一直出镜,身居主位的莱农反复产生几近玄异的焦虑,这种焦虑的作用形式,我们通常只会从鬼魂、外星人那里获得。
尼诺对莉拉作了一番连珠炮似的诽谤,我试着将它翻译成白话。
原话:“莉拉非常勇敢,甚至过于勇敢。”
翻译:“莉拉勇敢到了激进的地步,过分坚守原则,过分理想主义。”
原话:“她没办法接受现实,她没办法接受别人和自己。”
翻译:“莉拉无法接受糟糕的社会现实,无法接受他人的妥协和中庸,但她又无法改变现状,因此她很痛苦,难以自处。”
原话:“爱她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翻译:“我做不到像她那样勇敢和理想主义。”
原话:“她不懂得牺牲。”
翻译:“她不懂得向外界妥协,迁就我一下。”
原话:“她的确有问题:脑子和身体都有,性方面也是。”
翻译:“她反衬出了我的可鄙,她让我感到羞耻,我不得不否定她的一切,甚至要动用下流的方式。”
尼诺攻击莉拉“性方面有问题”,初听让人摸不着头脑,细想这恐怕恰好暴露出了他和那位在读者交流会上以“淫秽”为由攻击莱农的学者没有两样。试作联想,当“女人”和“性”这组概念在一个社会主流的话语阐述中发生关联时,其中折射出的是这个社会如何透过性,来评价女人。也许这话语会说:女性不应对性感到羞耻,女性可以公开、自由地谈论性和性欲,为什么男性可以当着女性的面讲黄色笑话,女性甚至不能谈性,不能拥有性欲?也许这话语会是另一种,相反的另一种:女人不要穿着暴露,卖弄风骚,满口黄段子像个老爷们一样,女人就该温良恭俭让,娇羞可爱像个没有性欲的芭比,在性这方面男人才是主导者,女人只有被动接受的份。
我们会注意到,故事中会直接或间接地出现更多“性”的元素,尼诺对性的谈及,与稍后出现的诸多性符号——弗洛伊德《性学三论》,及第二集出现的避孕药,包括莱农第一本书因那几页裸露式的性事描写引起的诋毁和拥护,还有她的书在书店和弗洛伊德《性学三论》的并陈,都是60年代性开放/性解放的风气吹拂所致。但我也必须说,我并不全然这么想,譬如将莱农的书和弗洛伊德的《性学三论》在书架显眼处并置,反映的重点并不是性的开解,而是商家媚俗流俗的营销策略,和受众将性浅窄、择取为性事、性交的心理。这是与时代气质无关的一面,却可能是所有时代更为主流的一面,因为它足够人性。想想,哪个时代的观众、读者没有餮逐性事,将性窄浅为性交的一面呢?我们能看到,无论知识分子还是大众平民,有多少人是从女性主义的角度关注莱农的书,有多少人内心只是将它视为无聊、大胆甚至淫秽的作品。
另外,尼诺透过性,诋毁了莉拉,其实反过来说,尼诺也透过诋毁莉拉,展示了他在性观念上的保守。
剧情没有正面说明尼诺所说的“性方面有问题”具体所指为何,是他和莉拉之间发生了什么私密的事情吗?是他对莉拉的婚姻选择和情欲追求有意见吗?还是他仅仅只是凭空地污蔑莉拉?但无论如何,我对尼诺的判断是,他没有他所展现的那么进步,在他不为人知的内心,他是一个无法从旧道德之中脱身而出的人。我们可以推断出,他在同莉拉、同西尔维亚的性生活中应该都有不使用避孕套的情况,这可以理解为不够负责,但他同时支持西尔维亚将孩子生下来,虽然他并没有承担养育责任的意愿。据此,他或许仍是一个受传统天主教生育观影响的人,也就是说是一个反堕胎主义者。
尼诺指责莉拉的话激发了莱农的焦虑,她会想,尼诺因为这种原因不喜欢莉拉,是否也因为同样的原因不喜欢自己,在观念上和性方面我也有同样的问题吗?她想寻求尼诺的答案,想以他的答案为准绳修订自己。但今非昔比,莱农已经不会全然沦陷在自我消失的情境,她的主体意识已经逐渐形成,她已经知道自己的人生不能由他人宰制,任他人涂改,只是主体性的稳固尚不足抵抗主体性的脆弱。
在为莱农举行的庆功宴上,阿黛尔、主持活动的老教授和尼诺交谈着时事热点,尼诺针砭时事的同时,奉承了阿黛尔的丈夫圭多教授的文章,宾主之间相谈甚欢。只有莱农独自黯然,怀揣情愫,对公共议题也并不关心,仿佛置身事外。
尼诺已经给阿黛尔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他和玛利亚罗莎的关系很好,这会否让你想起尼诺和纳迪亚的关系呢?两个女生都是当时尼诺所能触及的文化/学术家族的女儿。
餐桌上那位老教授说,我们也想知道你的看法,一个作家总会说点什么。这意味着步入文学界的莱农已经被视为知识分子的一员,而批评公共议题被视为一个知识分子应然的主要生活方式之一。而莱农说,我没什么看法,可能我并不是一个作家。这说明莱农尚未领受这一重社会身份,还未建立起一名知识分子的自觉性。
在洗手间,莱农给自己做了充分的心里建设,她要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和尼诺相处,她要顺从尼诺,为尼诺而修订自己,做一个可以牺牲,不难被爱,没有问题的女人。
但在莱农下定这卑微的决心之后,老年莱农的画外音说道,够了!我厌倦这一切,也讨厌费力解释那晚的自己。两个莱农之间的撕裂产生,当老年莱农回忆起那晚自己的心态时,她是受不了的,她全然不赞成自己当时的心理决定,因此在她的笔下,那晚自己的心理活动,就此打止。这流露出回忆性文本鲜明的作者痕迹。
但男友彼得罗的出现轰碎了莱农那晚预设的故事大纲,她无法强迫尼诺与自己散步,无法向尼诺逼问那些令她困扰的问题了。彼得罗如同一扇向内合拢的门,屏障了她与尼诺之间今夜的可能。
可以看见,尼诺主动与彼得罗搞好关系,这没什么奇怪的,他已经同艾罗塔家族的所有人都搞好了关系。
彼得罗是个木讷的人,他年纪轻轻,但已经是受到认可的学者,虽然他很不愿意表现自己,但他不得不宣布自己受聘为教授的消息。与此存在对应关系的是,尼诺只是一名助教,因此你会看到尼诺低头揪着胡须,暗自沉吟。他在懊恼,或是不忿,因为他觉得自己比彼得罗出色。但他遮掩了自己的情绪,反而向彼得罗热情道贺,他只是用幽默的口吻隐晦地表达了不满。
如果留心的话,会注意到此时镜头的运用,莱农的目光在尼诺和彼得罗之间挪移,比较,尼诺的细微情绪她也看在眼里。她没有向彼得罗道贺,这恐怕和她捕捉到尼诺的情绪有关。
莱农抱怨着,她从来不了解彼得罗的研究内容,这是有意的抱怨,虽然她并不真心喜欢彼得罗,但她从来不是这种有意冒犯他人的性格,这么说是不想在尼诺面前展现自己对彼得罗的亲密友好,不想让尼诺心情更差。
她这番表达让彼得罗有些尴尬,而彼得罗目光中透露的信息是,他非常在意莱农对自己的评价。阿黛尔对此的回应是,这样最好,我们女人只要为男人的成功喝彩就好。
晚宴的结尾,看着自己面前这两个热火朝天的年轻男人,莱农内心回荡的声音是:尼诺那么帅气,那么诱人。可是她却不想用任何词形容彼得罗。以词语命名或定义某一事物,本就是认可这一事物存在意义的象征。
众人在餐厅外告别,所有人都对尼诺特别重视,他对所有人都很热情,真诚。但是当他转身袖手,踽踽走在黢黑的夜色里,你觉得他从来都不是一个真正开心的人。冷郁,孤独的气质从未离开过他的身体。
彼得罗留下来陪着莱农,莱农郁郁寡欢,彼得罗问询她怎么了,莱农沉默,她无法对彼得罗说,因为你的到来,毁坏了我今晚的计划。她无法向彼得罗承认,今晚我本想出轨,去追求尼诺的垂爱。她很消极地表示自己不想去彼得罗任教的佛罗伦萨,也不想继续写作了,但这当然只是赌气的话。她只是知道自己将会遵循什么轨道前行,这会使她获得安稳,却并不令她觉得快乐。她会继续和彼得罗在一起,这是她认同的对的决定,她不会违背这其中暗含的外力操纵,但今夜她只想表达对此的消极。
莱农也并不想让彼得罗太过失望,他没有做错什么,在一系列的拒绝之后,她为彼得罗献上了法式亲吻。现在她也学会了,这种轻微的操纵。
好的方面是,莱农开始表达自己的不情愿,说出自己的拒绝,这一集她拒绝了彼得罗的留宿请求,稍后也拒绝了老教授在酒店走道的猥亵之举。靠后的段落,还能看到她拒绝了一个艺术家的求欢。这和青少年时,她应对多纳托和安东尼奥的性行为时,是不同的。
从酒店前台取到房间钥匙,莱农失魂落魄地走向电梯,“埃莱娜!”身后蓦然传来的一声呼唤令莱农心神激荡,遽然神回中,恍惚觉得是自己期盼的那个人回头来找自己了。但只是那个老教授,目光就瞬间暗淡下去。老教授在走道上的不端之举,只是轻轻揭开了这个社会圈层的一角,莱农站在它的门口,已然步入其中,已经获得名誉,还将获得更多,但其间所暗含的危险、闭塞的负面因素,也在向她隐隐昭示着它内在的身份属性。
在蓝郁的洗浴间,水珠泠然滴沥,泪水也已禁断不住,青年莱农,还在延续着童年伊始的伤心叙事。那个男孩/男生/男人,是她内心无法克服的欲望,一个一直亟待解构重审的欲望。
虽然喧闹,混乱是那不勒斯的标签,但你一时之间没法意识到这种现代性喧嚣已经完全侵入老城区之中,就在莱农老家窗外楼下。
母亲像对待一件所属物一样随意地斥骂她,但这种激动的情绪也源于她意识到这种所属权的即将丧失。这种丧失已经体现在莱农的表现上,她对母亲的斥责漠然以对,无动于衷。母亲伊马可拉塔发起的收复攻势受挫了,她偃旗息鼓,转入谈判,改为索取钱财,不料莱农答应得爽快,如果可以的话,她情愿用钱财堵住争吵。但莱农就势亮出了自己的旗鼓,一颗手雷无声无息地掷入母亲阵地之中,只冒着微烟,却炸起一片土方:她的婚礼不在教堂举行。对于母亲这种传统的教民而言,不在教堂进行的婚姻是不被祝福的,不办婚宴的女人是被人当成婊子的。这就是这片旧土壤之上的旧传统,旧常识,那些没有遵循惯例的女人都被视为家族羞丑。这些惯例,对那些头脑活在旧世界的人来说,性命攸关,虽然他们说不出为什么,他们只是本能地感到这些旧式廊柱一旦坍塌,天都要塌下来,这种人可以说拥有一种不假思索的虔诚,虽然这是愚昧的。还有一种已经意志松懈,滑动的人,就像莱农的父亲这样,身子留在昨天,却已对昨天不存信仰,但也无意跨入今日的世界,重建新的价值,他们并不关心信仰问题,认知革命对他们而言是无意义的事物,只要能够活着,擒住眼前的实际利益,那就完事了。但还有一种人,当他们意识到陈腐的事物,压抑的结构存在时,他们就再也无法忍受从自身延续、巩固这个传统,他们无法忍受充当一个无为无辜的帮凶,他们必须去重新认识一切,努力兴建新的世界。我不是说,莱农就是后者,但我也不否认她是。至于我们自己是哪一种人,我们身边认识的那些人又属于哪种人,那就交由每个人自行判断——或者说——决定了。
父亲维托里奥所关心的问题是,那个教授的儿子会不会娶自己的女儿,只要这一点实质上成立,那么以什么样的形式发生是不重要的。只有坚守昨日世界规则的母亲绝不允许这种不合伦理的事情发生。而对莱农而言,她可以在教堂结婚,也可以只在民政部门登记,她没有那么明确,强烈的宗教观念或政治取向,既不像母亲,也不像彼得罗。某种程度上,她和父亲一样实际,这桩婚姻以世俗的眼光来看显然是非常不错的,虽然这并不是莱农多么刻意地攀附达成的结果,但却可以是她离开那不勒斯,摆脱家庭牢狱的快速车票。
当初莉拉结婚,也有很现实的考量,在有限的空间之中,她做了一次很有想法的冒险,她试图主导自己的命运,亦即主导自己身体的买卖,尽管最终是她输了。
身在这种传统语境中的女人们都很无奈,而那些有知有觉却不得不进行相同选择的女性身上更是具备尖锐的悲剧性,她们将自己的身体和自由当作不同程度的商品,通过交易换取另一种更渴望获得的自由。更为真实,或者说更为残酷的是,当一个女人拥有自主售卖权时,她已经做到了很多女性无法做到的事,因为同语境的其他女性只能接受被动售卖。
与母亲同在一片屋瓦之下的生活实在不堪忍受,莱农到市区逛书店,欣喜地发现自己的书摆放在显眼的位置。不远处是弗洛伊德的《性学三论》,她买下了这本书,尼诺谈及性的话语在莱农内心纠缠,她迫切地想要解开困惑。在收银台前,她得知自己的书“很吸引人”,《晚邮报》评论了她的作品。这篇书评的作者正是那名在读者会上猛烈抨击莱农的学者,文章内容自不必多说了,莱农当场崩溃了。但通过电话,彼得罗一家人都在安慰她,夸奖她,尤其是彼得罗的母亲阿黛尔,她称,很快《团结报》《信使报》《晨报》《新闻报》都将出现正面的评论文章。这说明一个问题,阿黛尔对出版业非常了解,而且她有影响出版的权力。我觉得这些大报被一一罗列出来,不论它们对莱农的书持批评或赞美的立场,作品自身对它们的态度都是批判的,因为它们有的充满偏见,有的为人操纵。相应的,透过阿黛尔的作为,不仅是出版业,学术界乃至整个文化界的腐败问题都被重重揭了一笔。
第二天,莱农早早地去查看其他报纸的评价,在书店门口遇见了中学同学吉诺,他是个差生,药剂师的儿子,曾用十里拉要求观看莱农的胸部。他现在成为一个法西斯政党的活跃分子,言行更为猥琐,而且像臭虫一样不受欢迎。
莱农进来买报的这家书店,老板是旧相识,莱农中学时为她带过孩子。她听说了莱农的书,据说“内容有点过激”,所以她没看。她所引述的观点,代表了旧城区对莱农这本书的看法,他们将小说当成自传来看,风传莱农的丑闻。但这次,莱农从报纸上看到了一些盛赞之词,心情刹那晴朗。只是这些赞美能否抵消旧城区的流言蜚语呢?米凯莱手中的《罗马报》给了她结果:不能。旧城区的无聊分子,是不关心那些受到文化人士重视的大报的,或者说,他们也认同了莱农的名声、地位,但他们关心的依然只是那几页有关性的文字,只是书中内容是不是莱农身上真实发生的事。他们认为,这是一个女人应该掩盖而不是张扬的羞丑。多纳托的文章就扎根于这样的土壤。
米凯莱想从莱农嘴里问出个所以然来,但莱农不论在读者会上,还是在旧城区,对此均缄默不言。米凯莱总会显得与众不同,但也从未脱离旧城区的主流观点,他不相信莱农如书中所写的那么“坏”,他做了一个自认为聪明的判断:莉拉做了那些坏事,你把它们写下来。同样的厌女主义而已。值得留意的一点是,米凯莱是这一集第二个提到莉拉的男人。
随后,莱农的两个弟弟同人打架的事情以及弟弟的一番言论,更令她产生切身的危机感。她意识到,不仅陌生人、街坊会对她异目而视,家人也不会给予她理解支持。她意识到,她要承受的不只有眼光、言语,甚至还有肢体暴力。她感到老城区在告诉她,她是个异类,她已经无法见容于那不勒斯,挥动报纸,扑面奔涌而来的人群,正是这种心理危机的具象表现。她无法应对这一切,只能落荒而逃。
Spring1MaxRichter-RecomposedByMaxRichter:Vivaldi,TheFourSeasons
逃出那不勒斯旧城区,闯入了红旗招展的米兰校园。遍地传单,满墙口号,工运、罢课、反战、反资元素四处可见。莱农却并非其中一员,她是来参加一场读者见面会的,但在革命风气高涨的学生群体中,莱农和她的书显然并非当前瞩目的事。这也没什么,不受关注使她感到轻松,学生们的激情使她受到感染,她以局外者的身份观察着眼前的一切。
一场演讲正在进行,一道高亢的声线从室内传出,演讲者应该正在介绍从法国巴黎1968年春夏之交爆发并蔓延的五月风暴,这是正在进行中的事件。在上一季,我们也看到了比萨大学时期,莱农和男友弗朗科在相同的音乐声中跑过失业工人游行的队伍,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意大利的1968年实际上来得比法国更早,去得也更晚。两人在这段名为《春》的音乐中重逢,弗朗科就是那名激情澎湃的演讲者,彼得罗的姐姐玛利亚罗莎作为主持站在他旁边。
莱农近乎本能地发觉,女性在社会运动中集结的身影,她们看上去没有占据主导地位,但她们展现了强烈的参与欲望。其时,女性不止踊跃参加那些男性会参加的政治运动和社会运动,女权运动自身也正处于第二次大潮之中,意大利的女性就“家务劳动有偿化”和“堕胎合法化”的议题发起了抗争。
在这样的背景下,莱农视线中那名正在哺乳的年轻女子的出现就意味着许多。她的存在与整个会场之间迸生出一种扞格的气氛,抚养之责阻挠了她的社会实践与政治行动。从这一点来看,她与台上的弗朗科之间存在一道性别区隔线,因为男人不必为此所累,他们可以自由自在、来去如风地抨击、作战。再类比她与其他女性,我们会发现,在场没有第二个带孩子的女性,可以说其他女性都很幸运,但另一面的事实或许是带孩子的女性都无法厕身其中。或者再实际一点地说,这本身是一个学生运动的场合,出现带孩子的女性确实可能性不大,但我们可以试作想象的问题是,等这些女大学生结婚生育之后,她们还能像现在这样自由行使公民权利吗?因此我们也能意识到,这位哺乳女性和在场其他女性之间还有一道生育区隔线。回归到这一场景,我们会意识到避孕药对女性发展起到的革命性推动作用。男性在性交时难以保证自觉使用避孕套,政府放松了避孕,但依然阻挠流产,只有那小小的神奇药片是女性可以自主掌握的。虽然它依然可能给身体带来危害,依然彰显避孕伦理上的性别不平等,因此这种自主权事实上仍是一重科技带来的障眼法。
音乐响起,学生们相信自己就是革命者,在歌声中翩翩然起舞,像在欢庆节日,莱农也含笑沉浸其中。
映入眼帘,玛利亚罗莎的住处有一个十字架符号,发着亮光,也不是庄重地竖立着,显露他们对教会规训的悖逆。
这是一个完全无须铺垫的时代,两个男人忽然而然就开始谈论最宏大的革命问题,弗朗科信仰政治革命,画家认为文化革命才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两位女性也是自然而然上前倾听,只是她们全然处在听众的位置,期间未发一言。而孩子如同弃婴,被驱往革命者隔壁的房间,反而是并不闹革命的莱农有照顾孩子的能力。当革命成为生活的全部,革命者却变得不再会生活。
同时,莱农身上展现出来的不假思索的母性,也彰显出她与这些家境富裕的革命青年之间的一道沟壑。西尔维亚虽然产下了孩子,但她没有母性。所谓母性,在已经不必担忧种群延续的现代社会,更像是一种人为烙在文化遗产中的陈旧基因,像一种并不合理的构建,像在劝说一名女性不事反思地成为母亲。天然的母性,是值得怀疑的。莱农身上就有天然的母性,但你何以证明这是天然而非环境使然呢?回归剧情来说,莱农好像天然就会哼唱摇篮曲,好像天然就会哄带孩子,难道这真是天生的吗?我们能由此确证莱农具有天然的母性吗?或许莱农自己也意识不到她为什么具有养育的技术,怀抱养育的热情。人类有一种将自己不可解释之事归于天意的倾向,如果这不可解释之事征显在自己身上,就说是天生。这里并非在否定母性的后天形成,我只是觉得我们不应有意构建母性,还将之冠以天生的名目。如果我能认知到存在于遗传物之中的天然的母性,我也是乐于接受的。
换一种角度,我也会这么想,我可以承认母性是天然存在的,我不想纠缠这个概念,对于这件事,我难以证实,也难以证伪,每个人对它的定义又不一样,所以我可以策略性甚至事实性地承认它。但是为什么有“母性”这个概念,却没有对应的“父性”概念,难道男人不会像女人那样展现出成为和身为养育者的渴望和热情吗?如果我承认女人天然想成为母亲,我是否也要承认男人天然想成为父亲?如果我承认女人天然具有母性,我是否也要承认男人天然具有父性?如果女人因为缺乏母性受到指责,男人是否也要因为缺乏父性受到指责?为什么要创造“母性”这个词?真的是出于命名未命名之物吗?为什么没有创造“父性”这个词?真的是因为并不存在此物吗?
其实“父性”这一概念,至少在中文中和“母性”一样,也是存在的。但在我们的文化中,这一对概念本就是无法相互匹敌的,是不处在一个量级的。
首先,母性被提及得太过频繁自然,但父性,我没有听说过这个词,也没有听说过类似的表述,如果一定要说有,那是“父爱”。但“父爱”这个概念是作为“母爱”的对应物存在的,与“父性”的指向也有明确差异。父爱、母爱,是对生育者追加的评价,父性、母性,是对所有男性和女性生理基因或文化基因的命名。有一本英文书籍,被中文翻译成《父性》,但它的英文名字叫《The Father》,我没看过,无意妄测,但合理怀疑这种转译的合理性。我很怀疑,父性这个概念,仅是一个作为学术词汇停留在印刷物上的死概念而已。而母性,显然是深深扎根于社会文化土壤的活概念。
这种不对等的曝光率说明什么问题呢?试揣母性被召唤而出的情境,足可窥见一斑:“女子本弱,为母则刚”;“母性的本能”;“没有不爱孩子的母亲”;“虎毒不食子”。被召唤的母性和母爱,往往是作为母职的捆绑物成对出现的,只是常常一显一隐,一明一暗,对前者的强调,是为引出对后者的建构,对女性的规训。父职这个概念也是有的,但被强调的量级,与母职无法相匹。性别话语的巨大落差,不正体现出了性别之间落差巨大的事实吗?这是一个女性被期许成为母亲的社会,这是一个母亲被定义成天然养育者的社会,有时候我们还要指责一个过度履职的母亲“母性泛滥”。
莱农身上存在所谓的母性,可能只是因为她是在这样一个耳濡目染的传统环境中长大的,她没有像玛利亚罗莎、西尔维亚这种城市女性那样受到反思性的社会思潮的影响。反过来说,玛利亚罗莎和西尔维亚也没有像莱农那样从小就要看护弟弟,假期还要兼职保姆的经历,尽管她们和莱农的历史文化社会环境不会有根本性的区别,她们都依然处在母性的魔咒之中,但阶级贫富地理差异导致的生活体验的悬殊,视野界限的宽窄,以及从而形成的观念沟壑,还是显现了出来。
莱农的自述交待了她留下过夜的理由,她希望得到弗朗科的重新看待和认可。纵观这一整集下来,莱农的行动一直没有脱离这条线索,她一直在接受外界的反馈,因负面反馈而难过,因正面反馈而开心,她需要别人来告诉自己,她是出色,还是糟糕。
有意思的是,莉拉在本集第三次被提及,弗朗科从未和莉拉见过,他也不再在乎自己与莱农的共同记忆,却偏还记得莉拉这个人物。这反复的提及对莱农来说可谓反复的挫败,今时不同往昔,莱农已经成为作家,她无疑自信多了,但莉拉依然是她无形的焦虑,这种心理上的力量对比并未弭平。
弗朗科基本只认可莱农那本小说其中的几页内容,有关女主人公可以将事情的碎片拼合在一起的能力。但他认为莱农的写作,只是小情小爱,和隐藏不住的向上攀爬的狂热。或许他是对的,只是所谓的小情小爱和狂热的虚荣,自然也是值得书写,可以成就深刻的作品的。只是弗朗科也陷在自己的狂热里,眼中除了革命,别无其他,文学是与他眼中的时代命理不合的。可是问题是,革命凭什么只有一种,革命者凭什么只有一种?你有你的学运工运,口号街垒,我用我的纸笔墨水,文学艺术,你追求迅猛,我着眼深远,何尝不可共存,甚至有互补之裨。
青年的革命激情与性欲毗邻,玛利亚罗莎和弗朗科的声音透过墙壁传来,画家胡安也推门走了进来。这是这一集第二个因为莱农书中的性描写而对她施行性骚扰的男性。行为底下,是和那不勒斯旧城区的居民同样的观念逻辑:小说写的就是自己的事,大尺度写作说明作者本人放浪。不同的是什么,或者说令人感到极为讽刺的是什么?是那不勒斯旧城区的街坊没有什么文化素养和进步理念,但他们对莱农行为上是尊重的,连米凯莱都是这样;而米兰上流文化圈的教授和进步的革命青年都是有知识,有见地,有理想,有理念的人,他们认可莱农是他们的一员,但对莱农动手动脚的是他们。你会发现,在某些恶劣的事情上,无关阶级、学识。知识分子、进步人士和底层民众一样看扁女性,物化女性,甚至更坏,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行为意味着什么,因为他们懂得如何表现真实,隐藏虚伪。此时,粗鲁、闭塞的那不勒斯旧城区反而显得纯朴。
莱农拒绝了这些无礼的性骚扰,并非出于保守,她有性欲,但她要的只是尼诺。性自主是主体性建构的一部分,在玛隆蒂海滩与多纳托的性经历是个关键转折,莱农以一种可怕的方式开始性自主的建立。所以我们要知道,莱农现在面临性骚扰时推出去的手是从那天晚上推出去的,她响亮的拒斥也是从那个夜晚传过来的。
在这样一个全球性的革命浪潮年代,人们呼吁世界和平,阶级平等,矛头往往指向外在的、抽象的国家、政体、文化,但革命者自身也需要革命,他们同样应该指向内心,展开一场心灵革命,性别革命。
婴儿的哭声将莱农引入另一扇房门,那是西尔维亚的房间。莱农对西尔维亚的接近,不独出自朴素的同情或一个作家观察入微的同理心,也出自母性向她的身体发出的呼召。当她她走近西尔维亚时,走近的是母亲的身份。吸引她的不单是西尔维亚,更是那个婴儿,她像着迷一样不由自主地走向那个婴孩,抚慰那个婴孩,在她自己的身体里,正暗涌着孕育的渴望。
西尔维亚的境遇很直观地道出了单亲女性之难之苦,怀胎,分娩,哺乳甚至看顾、教育,都由女性独力承担。再者,在特定的时代之中,她还扮演了重要的政治社会身份,这又加增了她的压力。
莱农温柔的关怀,是西尔维亚现身以来,第一次有人关注到她的处境,谈论起她身上发生的事,倾听她的心声。西尔维亚也说到,玛利亚罗莎对她帮助很大。必然是女性更能互相理解,互相帮忙,我以为这不是一个武断的说法。
西尔维亚是一个展现了女性困境与女性奋争的张力性人物。她出现的场景都让人不安,具有反讽效果,令人激情冷却,反思现实的复杂多面。
第一眼,你就看到她的特别之处,她是一场政治参与之中唯一身兼母职的女性。你会觉得,这是一个勇决的行动者。但几乎同一时间,你就能感受到她的无力,她无法像其他女性那样应付这种场合,甚至不能融入她的性别群体之中。
在莱农的面前,她进而展现出了自己脆弱的一面,她没有想过堕胎是出于身体的恐惧,她欺骗自己她会生下孩子是出于对那个男人的爱,她对孩子的父亲抱以依赖的期待,当那个男人要离开时,她也曾苦苦哀求,至今无法走出这种痛苦。
最后她展露了自己愤世嫉俗或反叛的一面。她不再信任婚姻与家庭,她成为一个愤怒的诅咒者。透过话语,其真正含义是对任何制度和关系中男性占据统驭地位的否定。如果遵循传统,那么结果就是,男性决定爱情、婚姻、家庭的形式、存灭、性质。男人是法官,女人是等待裁决的第二性,父亲决定女儿,丈夫决定妻子。男权传统既作为一种日常陈列出来,也作为一种文化基因遗传在人类的大脑。这是它的可怕之处,它并不需要暴力来维持它的统治,它靠它全能的日常展示进行永无止尽的自我确权,使得你相信事情本就如此,本应如此,别无他种可能。一个从来不事反思的人,可以遵循它平和地过完一生。
可是,一个人只要具有堪堪立起的自我,开始持续观察、感知、反思自己的日常生活,就无法一直麻醉,终将醒来。这个人主要就是指女性。因为男权社会中纷纷起义的反叛者,必然以女性为主,因为她们才是这一处境中最切身的主体。
西尔维亚的话语使她流露出反叛者的气质,虽然她的思想还显得粗糙,但她已经是一个勇决的反叛者,她走上了自己认为正确的路,并不依赖家庭,也并不依赖男性。
20世纪60年代兴起的女性运动,正是一场具有性别起义性质的运动,它明确地指向全面的性别平权,它同样内在于“1960s”,是六十年代潮涌般的社运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与其他群体运动是同构的,因为它们共同指向全人类平等自由幸福的终极图景。
西尔维亚评价的事物是莱农的思想还没有正式介入的领域,所以即便她现在已经是一个有前途的作家,她还是不假思索地以为自己必须依靠彼得罗这样的家庭才能将她从她眼中的那不勒斯泥坑中拔出来,让她获得一个安身立命发展之所。
莱农一直在好言安抚西尔维亚,直到从西尔维亚嘴里出现尼诺的名字,她的温柔冷却下来,眼色如刀,望向西尔维亚。如何理解莱农的态度变化,和这一眼神的内涵?
第一种理解,莱农更为清晰地认知到尼诺的品性,心中自行构想的美好的尼诺蜃景发生破灭危机。这个男人,他对西尔维亚的孩子不理不睬,他甚至不知道莉拉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第二种理解,莱农冷目望向西尔维亚时,西尔维亚被拍得很像莉拉。这一刻西尔维亚的话激生了莱农旧日的记忆。那时,莉拉“夺走”了她的至爱尼诺,生下了尼诺的孩子。看着莉拉怀抱着襁褓中的婴孩时,自述中的莱农说了这样一句话:“那本该是属于我的玩具。”(S02E07)莱农对莉拉是存在恨意的,她希望得到尼诺的是自己,她希望给尼诺生孩子的是自己。在这场战役中,她永远地输给了莉拉,其实她也输给了纳迪亚及更多她不知道的女人,但她没有退出这场战役。她最不能容忍的是,除了莉拉,她还要输给其他女人,除了莉拉,还有其他女人拥有那本该属于她的玩具。因此,投往西尔维亚的眼神,是冷冷的愤恨,向西尔维亚发问的语气,是冷冷的质问:凭什么给尼诺生孩子的是你,凭什么有资格被尼诺伤害,抛弃的是你。
第三种理解,莱农想起了尼诺和莉拉的恋爱,尼诺对莉拉的离弃,她没有直接看到尼诺对莉拉所做的事,但她通过西尔维亚的经历确信尼诺对莉拉做了同样的事。那一刻她代入了莉拉的立场,她和莉拉再度成为一个共同体,她体会到当初莉拉的感受,不再质疑莉拉和尼诺的恋爱中“有问题”的是莉拉,这与开头莱农对尼诺话语的接受构成一组反向呼应,二者一正一反,后者是对前者的反叛。
第一种理解站在自己的立场,关注的是自己的情绪。第二种理解是一种雌竞视角。第三种理解站在莉拉的立场。三种理解未必相互冲突,也可以相容。每一种可能,最后都导向了痛苦。
虽然最后一幕隐没得很快,从一个人的外在也很难确征其内心,但我仿佛能看到莱农的内在开始发生无形的崩裂,不过尚不明显,就像海上冰山出现松动迹象的最初一刻。但我仿佛能感受到那一丝裂缝的浮现,那一寸位移的发生。可以确证的,是莱农鼻翼轻微的震动,眼珠感伤的战栗,眼眶渐渐泛起红色的雾雰,和神色中一闪而没的委屈。画面蓦地陷入一片黑暗,一种暴力的抑止与中断。
影评均首发于公众号:段雪生
你要一直看着我,离开那不勒斯也别忘了我。
1、求婚
一如既往地,每一集的进入方式都带着轻微的迷幻气质,如同记忆消溶、稀释、弥散、延宕的属性,总需要将火石反复地打磨才可令悠远、模糊的光景慢燃,一捻光晕,渐忽儿变大,亮成光环,噬却那混沌的和沉默的。
同第一集相似,餐桌上的莱农仍以观察者、聆听者的弱身份在场,与莱农方位、视线一致的观众当即感受到莱农的心灵处境,彼得罗在左,母亲在右,这是今晚她必须面对的最重要的一组人物关系,是在她的婚事中占据发言权和博弈权的两位关键人物,是当下令她备感焦虑的双闪信号灯。
这是她步入婚姻之门的最后一站,她却做不了什么,只能等待一个男人的求婚,等待父母的授权确认,一桌人谁都知道今晚将发生什么,但所有人按部就班,心照不宣,秉行着一道陈旧却长生的仪式惯例。其乐融融的表态之下窝藏着诸人的心思,或兴奋,或踌躇,或焦虑。
或许我们都已太过习惯这种仪式,这种场合,在现实中,在影剧中,我们不断接受和确认这一常识,惯常到已然失去对此的反思力,完全可以想象我们之中许多人还将继续履行这一过程。就让我们用第一次的陌生眼光来重看一下其中含有的元素吧。这是谁的婚事?莱农和彼得罗。谁在决定这场婚事?求婚者是彼得罗,授权者是莱农的父母,或许我们也不该忽视在更早的时候,莱农也曾像彼得罗一样,接受过彼得罗父母的授权。这意味着什么?
首先是恋爱双方父母的权威性,婚姻必须获得双方父母的允准,这一特征确认了家长制的有力存在。请注意,我们很容易在反复上演的日常中丧失敏感性,以至于我们可能将“父母”和“家长”这对概念等质化了。父母和子女之间只是一层单纯的生物学或简单的社会学关系,并不天然具有尊卑等级秩序,后者是被人为赋予的,它的体现之一是父母尤其是父亲,被赋予了“家长”的地位。家长一出现,家庭等级制也就出现,原本父母并不具有决定子女的合法性,现在家长有了决定子女及其他家庭成员的合法性。这也就是为什么,有的社会之中,家长可以决定家中一切,有的社会之中,“家长”显得没有权力感。后面这个“家长”是被我们错误理解的父母,他们没有决定家中一切的合法特权。
如果不理会历史和社会发展之中存在的某种必然性,我们是否可以畅想,父母与我们之间的权力关系,和我们与朋友之间的权力关系,凭什么必然有别呢?或许,我们不应将之命名为“平等”(这个概念本身就太现代,太人为了),但它会是先于父权制与家长制的一种更自然、单纯、简单的关系状态。
以上所提及的“法”,并非各国的明文法律,家长制、等级制也不是大多数现代国家会写在法律明文中的东西。可以这样粗暴地说,法之前还有法,制度之前还有制度,规则之下还有潜规则,世界是不会以层次分明、清晰可人的肌理、面目为我们提供认知之便的。
回归到婚姻的探讨,在莱农和彼得罗的婚事中,莱农处在什么样的角色和地位呢?被决定的角色,被决定的地位。彼得罗向她的父母请求将她许配、赐予给自己,她的父母决定是否对此允诺、授权。虽然,这种制度传统已经并不稳固,但它是一项很有生命力的遗存,我们知道彼得罗和莱农不经过双方父母的确认依然可以结婚,但我们也可以想象他们拒斥这种制度传统意味着他们今后的生活将遇到的困难。在莱农和彼得罗的婚事中,莱农和彼得罗才应该是主角,但是他们必须放弃这一身份和权力,以求得家长制的美好祝福。而彼得罗身在其中,还能发挥能动性,决定自己如何求婚,何时求婚,但莱农在自己的人生大事(特意不用“终身大事”一词)上,却只是一个恭陪末座的角色。在自己的爱情叙事中,女人似乎只能接受,接受订婚,接受求婚,接受对方父母的检阅,顶多加上拒绝,拒绝以上这些,却无法主动决定什么。这自然是荒谬的。可是这些荒谬,这种荒谬性,被周密的日常仪序和煦地包裹着,我们往往将之视为一种文明的象征,却长此以往地吸收它存在的毒性。什么时候,父母不再作为家长,审阅你的另一半,裁决你的婚姻恋情?什么时候,我们只需向父母分享喜讯,父母只需向我们送上祝福?
莱农的父亲维托里奥长期做市政府的门房,往来伺候,看人脸色,他对彼得罗的家室、职业非常敬仰,很满意女儿的这桩婚事,对彼得罗数次显露出过分的奉承。莱农的母亲伊马可拉塔却响亮地表达了自己的原则性和矜持,像是担忧被艾罗塔家族太过小瞧格雷科家族而特意加之的强调。
母亲的双掌捧盛着莱农的脸颌,令莱农产生些许尚可容忍的不适。这是一个传递高强度情绪意志的手势行为,由于母亲与莱农的关系,它表达的是血亲的纽带和浓烈的珍视(我永远明白母亲是无论何时都可以立即为莱农付出的人,相比更善言辞的父亲,她的爱都体现在具体的行动上,她比父亲更爱莱农)。但这同时是一个危险的动作,它意味着控制,侵夺。的确如母亲所说,莱农是她的骄傲,但这种骄傲的情绪是建立在对所属物的赏玩之上实现的,莱农一直被母亲视为自己身体的延伸,是她派出履行自我意志的替身,她从未将莱农视为外在于自己的自由体。“你什么都没做,你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假如你很聪明,那也是我生的你,我比你更聪明。如果我有同样的机会,我也会和你做一样的事情。”这是上一集母亲说过的话,也是中国很多家长说过的话。当他们这样表达时,他们没有意识到这对孩子意味着人格的摧毁,这种观念根本就否定了孩子是一个人。
人前人后,母亲对莱农截然相反的两种态度和评价又说明什么呢?在家的私情境中,母亲用这套话语贬压莱农,是在向自己的附庸宣示主人对它的主权。而在公开场合,在外人面前,母亲对莱农的极力称赞和维护掩盖了她使用的是同一套话语的事实,她的行为实质是在向外人宣示自己的财物多么精美,耀眼,其中同样隐含了主权的宣示。
母亲向彼得罗表达的原则是,婚礼要在教堂办。彼得罗的回应很取巧。如果照他所说,他尊重他人的信仰,那么至少他人的信仰与他的信仰是平等的,但为什么结果必须还是莱农的家庭迁就他的信仰呢?虽说婚姻应该由自己决定,但是他们并不处于这一自由自主的讨论框架之中。事实上,他还是依凭自己具有的权力地位,决定了此事。伊马可拉塔是没有权力资本与他斡旋的,因此当他用温和的语气说出精致的理由时,伊马可拉塔不再坚持。
但彼得罗的诡辩术中,隐蔽得更深的破绽还是莱农的意志根本无从体现。你的信仰应该被尊重,那么莱农的信仰呢?我们知道,莱农说过,她对此无所谓,但这不代表彼得罗不需要征求她的意见。并且“无所谓”意味着什么?为什么会“无所谓”?为什么别人“有所谓”你却“无所谓”?语言之外的无意识处会发生语义的断裂和悖论,“无所谓”的态度展现出的可能只是自我的孱弱,自我的尚未显明,而“有所谓”的人是那些具有明确自我的人。我想,对待任何一件事,没有人是无所谓的,语言屏蔽了一些真相,判断一个人的真实想法,还是要看一个人怎么做,而不是怎么说。
席间,父亲说了一句话:“在这个国家,最重要的是爱。”这句话很值得一说,但格雷科先生只是说说而已,目的是附和彼得罗。
费兰特曾被问到一个问题:“爱情代表着什么?”她的回答富有深意:“代表一种鲜活的力量,无论是对于个人还是对于群体都有好处。当爱离开了一个人,更糟糕的是离开了一个群体时,人类的行为会变得很危险,无论是个人命运还是历史,都会走上一条不归路。”
这层意思在第一季第四集,通过评论《埃涅阿斯记》中狄多女王的爱情悲剧,借莉拉之口道出:“如果没有爱,不仅个体生命变得贫瘠,整座城市都会变得毫无生机。”在第五集的语文课上,莱农获得表扬的那篇作文,其核心就是这句话。
上一集已经分析到,莱农对自己同彼得罗的婚事,基于实用的考量,也符合社会的规范,但并不基于真爱,她将自己的决定权交了出去。在体制化的社会,人们寻求简单解的方式就是抄袭体制教授给你的生活,这一前提下,莱农也没有多少选择。何况照此逻辑,彼得罗还真给莱农提供了一个很不错的选项。在其他体制化思维的人眼里,莱农可是占了多大的便宜啊!
不过莱农并不是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与彼得罗结婚的确是她认同的正确解,她的婚恋、性别、家庭观念还深受传统影响。
只是她依然能有所自觉地感知到,在体制化自我的更深处,那个深层自我在暗中作祟,在反对自己的循规蹈矩,在恐慌情不由衷的婚姻生活,在排拒自己的命运任他人处决。在她的恐慌臆想中,母亲的双手控扼着她的面颌,可容忍的不适变成真实的胁迫,其他家人按押住她的躯臂,彼得罗揪捕了她的手,将戒指凶狠地套在她的指节上。这一系列的拘禁、控制、缚锁的动作和意象,是一种应激式的创伤现场,将潜在的心理诱出,成为浮出水表的认知。
旧的轨道以难以逾矩的魔力约束着人的思想与肉身,革命本就是螳臂当车,粉身碎骨才是常情,但只要我们致力于纤纤螳臂克服滚滚车辙的那一刻,那一刻就会发生。
电视为家人带来了快乐,除了永远忙碌的母亲,一家人带着某种信仰似的,在荧光前静谧的氛围中观看屏幕提供的花花世界。这会令人想起莉拉家刚刚获得电视机时——马尔切洛送的,四邻毕至,众人视线一致,目光出神的情景。这种场景和目光,在国产年代剧中也是一样的。电视,一种新的宗教,一尊新神,许诺着物质世界和娱乐元素的无限。
当着莱农的面,母亲通过言语不断施虐,等莱农离开后,脸上却浮现欣慰的笑。母亲与莱农二人戏的精髓就在这种充满内部张力的关系之中。
恩佐与帕斯卡莱如同信使,牵动莱农,前去讲述莉拉的故事,自“蓝色仙女”化为灰烬之后的故事。
恩佐与莉拉现在是同居不同屋的状态,恩佐照应着莉拉,他们住在圣约翰郊区。帕斯卡莱现在是城区的意共党支部书记。循着楼道上行,恩佐快步先行,帕斯卡莱一直向莱农讲话。
那楼道如一口井,又似一尾蜿曲的螺旋,底部散着幽暗蓝光,一名劳工和一名劳工政党的干部,引着一名青年知识分子,跋涉上行,干部激情昂扬,还一面陈诉着劳工之苦。楼道上端,却供奉着一尊神龛,歆飨灯火。光明自上抵下,一层暗似一层,至于楼底,只是略略拂及。整个梯井饶是最明亮处,也笼罩在一阵昏朦之中。
这一图像、运动与声音元素的结构,仿佛当时社会阶层分布和政党政治格局的隐喻。蓝领劳工处在昏暗的底层,照不到上层的光,向上的路,曲折漫长。上层神龛指涉着尸位素餐的天民党。而劳工政党中怀有热愤的基层骨干,一心想要唤起群众,改变现状。但劳工默默无声自顾走着,劳工政党与劳工群众实质脱节的事实关系被道出。反是并无切身利益关联的青年知识分子从二手的呐喊中感染学习,投身运动,如前集所见的校园热潮。
莱农登门拜访莉拉的情节多次出现,今时今次,拜访变得更不像是拜访,而像受召面聆。莉拉也……我不想玩弄玄虚,或许只是我一个人这么觉得,莉拉在我心中也慢慢变得不只是众生中的一人。她躺在床被上,病态,苍白,如在代谁受难,她侧着面,身躯横陈,转首动作带着圣者的缓慢,衰弱的声音与笑意,不知为何,却挟带着抚慰众生的力量。如果以上只是出于我的妄测,片晌后的伸手,亲吻之礼,却无疑泄露了莉拉被赋予有如圣雄甘地的精神性。
室内背景红色灯光处,像是一张书桌,墙壁上装有书架。床头白色台灯下,也赫然放着一本厚书。一件无需强调的事是,虽然时有中断,但莉拉始终并没有远离阅读和学习。
莱农和莉拉终于再见,每次重聚,就是两段人生重新交集的时刻,就是两个声部重新纠缠的时刻,就是两种叙述重新补足的时刻,虽然我们现在所见所得的,都是交由莱农最终闭合了叙事,对待这种叙述方式必须运用批判性眼光,辨析叙事布匹上的每一条纹理。这一点在早期分析时,我还没有自觉起来,很多地方可能需要重新看待,我会尝试在之后的评析中,逐渐修补,甚至重写。
自从莉拉将卡拉奇夫人的身份转赠艾达之后,她一文不取,离开了优渥的生活,与关爱她的恩佐定居到贫陋得可怕的圣约翰郊区,每天在布鲁诺的肉肠厂上班。布鲁诺是尼诺的大学同学,继承家业,成为工厂主。
一个年轻的男性工人正在讲黄色笑话,包含浓厚的侮辱女性色彩,但其他工人不论男女,都聚拢来听。繁重的苦力劳动之中,他们需要娱乐生活,但他们只能利用这种突发性间隙,用粗俗行为获得的回馈性刺激,达致片刻释压。但莉拉不是听众之一,她不参与,只是低头按一定肥瘦比混合肉料。上一季末一集,我们已经见识了工厂的工作环境与工人的工作状态,这里是人间的地狱,莉拉其实很瘦弱,她不合群,被调来调去,从事各种繁重的劳动内容。在这一集,我们也见识到了这种环境之中,女工除了承担和男工一样繁重的劳动内容,还要承受性骚扰。除了门卫,男工,最可恶的性罪犯就是工厂主本人。
莉拉与旧城区的人事彼此息绝了,直至一天晚上,帕斯卡莱忽然登门。不能忽视帕斯卡莱对莉拉的影响,虽然他没有莉拉高明,也不比莉拉深刻,但他的确是莉拉的导师,莉拉和他是在阶级情谊的逻辑下最亲近的人,首季第四集,离开点心师家的舞会后,帕斯卡莱的宣讲,开启了莉拉的阶级意识。帕斯卡莱是有阶级革命理想的人,现在他也正在领导工会斗争。具有底层意识和求知意愿的莉拉,很难逃避自己对帕斯卡莱其人和其话语的亲切本能,莉拉很快和这个久未谋面的朋友重新建立联系。这就是帕斯卡莱所说的,莉拉是个天生的共产党员,更准确的定义是“共产主义者”。帕斯卡莱显然是带着目的过来的,一方面他一直喜欢莉拉,也关心莉拉,另一方面,他想发动莉拉加入自己的队伍。从米兰到那不勒斯,从学潮到工运,宏观视野下,这就是那个时代的“革命”氛围。
帕斯卡莱在餐桌坐定,饭没开吃,演讲开始。他讲述了自己因为太活跃,太闹腾,在党内并不受欢迎,这是因为他真的发动实际行动,真的要改变所在的环境。他的被排挤或许反面说明,党自身的变质。
帕斯卡莱说到旧城区的政党斗争,他的斗争对象就是社会运动党,这个法西斯政党在旧城区的台前人物是吉诺,但背后真正的操纵者是索拉拉家族的米凯莱。帕斯卡莱从小就将经营黑市、放高利贷、操纵选票、为法西斯站台的卡拉奇家族和索拉拉家族——尤其是后者——视为阶级敌人,他的父亲一直被视为杀死堂·阿奇勒的好汉,现在他自己也有了更强的力量与旧城区的罪恶相争。
帕斯卡莱也为莉拉带来了家人的讯息,他们都重新陷落在悲惨的生活中了,甚至比过去更不好,因为他们经历了巨大的破灭。他们曾经以为自己获得了难得的一切,其实一切都只是一场空,只是随时都会被没收的一切。当帕斯卡莱说到莉拉的哥哥里诺时,莉拉回头看向小詹纳罗,他也叫里诺,莉拉想念着自己的哥哥,那个虽然软弱却曾经为自己反抗过父亲的哥哥。
上一季莱农和莉拉在香肠加工厂见面时,莉拉已经提到,恩佐正在熬夜学习计算机编程。很难想象,恩佐早早辍学做了小贩,如今会做这样的事。应该是出于责任感,为了改善生活,照顾莉拉,他必须先改变自己的命运。莉拉主动靠近了他,她也需要温暖,另一方面,莉拉也想帮助恩佐。
莉拉的指导是具有启发性的,她的天才依然令人惊叹,她用一扇门的开合进行二进制算法演示,轻易将理论生活化,一出手就站在了比熬夜苦读的恩佐更高的位置。她甚至踌躇满志,想用算法将整个工厂程式化。说到自己的工作,莉拉就心灰意冷,她目前的人生,陷入了无意义的漩涡。但无意义的另一面,是自己尚未发现意义之所在。莉拉和恩佐的关系似近犹隔,这种关系,借一支原子笔,几处指尖手势,两人的眼神和分房不眠的对应镜头,就已不经意间道出。
莉拉被调来调去,这天被调到风干室工作,布鲁诺忽然冒了出来,满面春风,不像在办公室那副懦弱受惊之貌,挟烟的手发颤,另一手翻着几页文件,像是遇到难事。布鲁诺的叙旧来得异常突兀,提及当年岛上往事,语带粗鄙,莉拉回以标志性的粗鄙笑意,当她觉得某事某人可鄙时就是这样。但真正值得玩味的是布鲁诺接下来的一段自述。
“我一直觉得这家工厂很恶心”,“从小就这么觉得”,这是表达对自己工厂主这层身份的厌恶,是阶级身份的自我否定,他不能认同自己的家族事业,因为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剥削、奴役、性暴力,种种罪恶,就从工厂地板上漫延的血水,就从硕大锋利挂钩上腥湿的猪肉,从整间工厂所有角落的气息中传布,散播。“但是在这间风干室里我感觉很好”,“因为所有工序在这里完成”。成品是完美的,成品是一种终端体,是产业链上的末端产物,却具备一种天然体的虚假性质,从它的外表你很难上溯在它之前的所有工序,步骤,你无法从紧实、囵圆的香肠推导出剔骨刀的声音、血水流淌的模样和工人嘴边的冻疮、手上密布的刀疤。成品就是我们如今花钱买到的所有实物,以及非实物,换言之,商品,或服务。它是我们下单半小时后就送到家中的外卖,是我们一个触键动作跃身眼前的世界。终端和成品恰如其分地遮蔽了我们所不能接受之物,那些残酷的真实和奴役的工序。知道得更多,会让我们焦虑难安,因此我们满足于只见最后一步,我们乐意承认只有最后一步,这令我们也“感觉很好”。我们自身就具备布鲁诺的性质。
布鲁诺是和尼诺一起修习法律的同学,现在你看不出一丝这种痕迹。布鲁诺异化了,他曾经厌恶父亲的工厂,后来他继承了这一切,他感到焦虑,但他找到了一种消化心灵谴责、美化犯罪恶行的叙事。
布鲁诺,再也不是海滩上那个至少相貌老实的少年,虽然当时他已经开始流露耳目承继的卑劣品行,他先同皮诺奇娅相好,皮诺奇娅离开后又对莱农表白心迹,他想强取诱夺莱农的身体。但如今他已不再掩饰,公然利用手中资本奴役那些奔波在生存线上的苦工,利用手中权力剥削那些不想丢掉工作的女工。他把她们带到挂满香肠的风干室,他嗅着空中平静、干燥的气息,“这些香肠的气味,就像男人和女人抱在一起,互相抚摸的味道”,他强奸了她们,被风干的香肠混淆了犯罪的味道,风干设备呜呜地运行着,将犯罪的气息吸净。
风干室的事情是一次创伤阴影的猛烈回顾,这不是莉拉第一次经历这样的暴力侵犯,这次脱力晕厥也是莉拉在这一集的故事中导向精神崩溃的前奏。
血汗工厂中的剥削与侮辱,推动莉拉走向帕斯卡莱的政治热情。帕斯卡莱大声批判着自己的党,这就是他“闹腾”的表现,和受到党内排挤的原因。在他看来,父亲在二战反法西斯斗争中为这个国家、这座城市卖命流血,战后理应受到重视,改变命运。可是父亲的境遇没有得到任何改善,孤单劳苦的母亲也从未得到党的照怀。帕斯卡莱在用自己的语言批判党对它的阶级基础的背离。
这个段落与第一集的校园演讲发生符号性对照关联,米兰和那不勒斯,北方都市大学与南方郊区工厂,两个革命政治场景,西尔维亚和莉拉,女大学生与女工,同为带着孩子参加革命集会的女人。也可见社会矛盾获得跨越阶级、地域、贫富的关注,整个时代整块陆地是座火热的熔炉。
两个段落的对照还不止于此,帕斯卡莱对应弗朗科,而他们身边同样站着一位女副手,纳迪亚对应玛利亚罗莎。这两对男女青年的组合,也都是革命情侣、同志爱人的关系,这种关系也形成了一种对应。
纳迪亚远望着好像穿了一件蓝色工装,近看是一件和工人制服配色相同的毛衣。她承接了帕斯卡莱的语言和语气,站在底层立场,继续痛斥、抨击。中产家庭的大学生对阶级革命的投身,既带着阶级模仿、也带着阶级代言的现象特征。即基于价值认同的心理原因,变成了劳苦阶级的样子,说了劳苦阶级该说的话。代言的客观原因是由于教育知识鸿沟,劳苦阶级也说不出他们才最应懂得的理论话语。代言的问题是,无论心理上多么认同,你无法做到跨阶级的感同身受,因此你所说的必然与真正的劳苦阶级的心声存在偏差。这种偏差,在于内容,在于表达方式,在于情感色彩,而这通通都在于替人代言与自主陈述的声音上的真伪之辨。只有是其所是,才能道出真实。这便是莉拉的陈述与纳迪亚的演讲之间的致命偏差。
表面上莉拉的讲述只是基于同纳迪亚的私愤,但这只是小说家的叙述策略,不过这种叙述策略的操纵性是很隐蔽的,它内化在了莉拉这个人物自身偏激、愤懑的那一面个性之中。
莉拉的讲述之所以动人,是因为抛却了抽象的政治理论话语,落回到具象的现实展示。具象到每一个男工和女工,具象到浸泡着大腿漫过皮带的香肠水,具象到剔骨的动作和满手的伤口,具象到零下二十度的冰库和每小时十里拉的冻伤补贴,具象到老板、工头、门卫、探测器、搜身和性骚扰。莉拉的讲述使人沉默,因为它听起来残酷得使人惊讶,而惊讶正是出于隔膜与无知!
莉拉的讲述是写实主义的,自觉且富于文学性。莉拉身在底层,但她的头脑是受过武装的,她也懂得理论话语,她能意识到纳迪亚、弗朗科这样的人,他们的表述存在什么问题,也因此她能找到被忽略的另一种表达方式,讲出被忽略的现实细节,这是她比之其他底层人士的优势所在,也就是说,莉拉和她所在时代背景下的底层群体是非常不同的。
但我必须强调,这并不可以反证得出,纳迪亚所使用的理论话语应该被抛却,对底层话语压倒一切的膜拜导向的是民粹,以民粹式的表达俘获底层民意的领导人往日今时概不罕有。莉拉的话语的价值在于它的稀缺性,在理论话语过剩的情境下,她讲了“人话”,矫正了理论话语跛腿行路的局面。
莉拉坐回场下,内向的恩佐此时带着愤恨和质问,你真的在那种条件下工作吗?这是一个明知故问的问题,恩佐自己也是工人,他也有女同事,他知道工厂里的一切是什么样子,但他阻碍了自己的认知,他不想将他眼中之所见与身边的女人划上等号,尽管这只能是一种自我蒙蔽。这也是如今很多人的心理,目睹一个穷人的悲哀,但只愿自己不成为那个穷人,看到一个女性的受害,却相信自己身边的女性不会有同样的遭遇。我们总是玄乎其玄地秉信着一种什么怪力乱神的冥冥天理,认为自己恰恰总是那个幸存者,偏偏我能巧妙避开头顶砸下来的陨石。我们不相信那些无差别的悲剧与我们有关,或者我们只是情愿否定自己就是主演下一幕悲剧的候选演员,即便我们能意识到其中的关联性,我们也不相信自己有力量,所以我们冷感,我们从不呼喊,连最底限的微弱反抗精神都荡然无存,我们总能在更恶劣的环境中重新调适出一个继续成立的姿态,即便已经下跪我们也愿意将之解释成匍匐前进。这种心理妨害了我们将自己与他人共同联结的可能,巩固了原子化和散沙态的现实,屏蔽了我们对结构性病理的体察,取消了我们变革坏处境的意愿,使我们成为困守自保的犬儒者,蝇营狗苟的势利之徒。
莉拉不曾料想,自己的演讲引发了法西斯分子与工运主义者的冲突,也摧毁了现有的生活。她被帕斯卡莱利用了,她不知道她所说的内容转眼就会变成发动革命行动的素材。早些时候,帕斯卡莱意外的造访,其现实原因就在于莉拉工人的身份,莉拉和索卡沃工厂当时已经被他设定为实施计划的人选和地点。
不久之后,一份传单开始在工厂门口雪片般发放,难免有些讽刺。其一,这份传单介绍的是那不勒斯当地工人的工作条件,那么最不需要读这份传单的就是那不勒斯的工人,因为工人最清楚自己处在怎样的工作条件。其二,这份传单名为调查,却全文因袭莉拉的演讲内容,正说明调查没有发生,也正说明脱离群众的事实。寄希望于自己只需登高一呼,工人就要抛下关乎生存的生产作业,响应革命。这样的行动,实在有限。连同工人进行最基本的谈话都没发生,就能联系群众闹革命?这样的工运组织能值得信赖吗?所以我们也看到了,工人只是照常工作,全然不受厂外骚乱的影响。布鲁诺陷入了歇斯底里之中,工厂能否继续运营下去,显然对他有着尚未言明的干系。
这份传单可能不会掀起那不勒斯的工人抗议,但它的确将索卡沃食品厂变成了众矢之的,威胁到它的生存,因为帕斯卡莱和纳迪亚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他们有意将它选为斗争的突破口。暂且不要纠结这样做的对错,这带来的现实问题是,如果食品厂倒闭(布鲁诺似乎也可以提高工人待遇,但这个选项现在已经行不通了,原因在后文细说),客观上会引起工人们失业,威胁到工人的生计,这是莉拉怒火中烧,上门去找纳迪亚的原因。
此时,莱农向观众转述道,一走进加利亚尼老师家中,多年前那次聚会上的不适记忆就再次浮现。旧地重访,莉拉依旧与这里格格不入。在这里,少年时的莉拉曾因手上的婚戒被加利亚尼无声冷遇,或者你也可以说,更多的是莉拉的自卑心理所致,她始终没有自信坦然地站在上流人士的面前,加利亚尼对她的善意接待被她视为虚伪造作,她对纳迪亚的愤恨也有一种出乎民粹的仇视,因为两人之间何至于那么大的仇怨。
心理上的窘迫令莉拉急于证明自己并非无知俗人,至少自己的后代不再是,她向加利亚尼强调詹纳罗的聪明,能拼写所有字母,会说标准意大利语。此时莱农的背景声变得非常强势甚至粗暴,实质上成为前景,莉拉和加利亚尼已经沦为背景。莱农说,教詹纳罗学习意大利语是没有用的,只有加利亚尼和纳迪亚这样的人才会留在高处,加利亚尼的孙子会是指挥者,詹纳罗必须服从。这还是本剧中最广为人知的那一套“庶民”理论,我发现对这段话存在一种不加批判的引用,这让我很困惑,虽然这是某种情境真实,但它显然不是无条件真理,剧中就存在一个非常醒目的反例,那就是莱农啊。可是吊诡的是,反复强调这套观念的恰恰是莱农自己,这是一处非常刺目的观念上的荒芜与疮痍,它深受底层社会传统观念的影响,反映的是莱农认知上的局限。但这又怎么能责怪莱农呢?她所在的成长环境,那个意大利底层社会,这一庶民的子孙就是庶民,发号施令者的子孙就是发号施令者的状况不知延续了多少年,中间又有几户几人改变了命运?庶民理论是奥利维耶罗老师明确灌输给莱农的,它在莱农脑海深处扎根,后来不断自我确认,已经很难反省改变。
很容易看出这一段落中的莉拉身上强烈的自卑与愤恨,只是问题是,莉拉会向莱农这样剖白自己带有阴暗色彩的心理吗?所以我总是充满疑虑,因为莉拉的全部形象都出自莱农之口,即便我们在屏幕上能够看见莉拉,我们也要意识到我们所见的一切都只是出于一个叫埃莱娜·格雷科的作家的一部回忆性文学作品,也就是说,目中所见,尽为幻影。这会造成我心理上的恐慌,因为最极限的可能是,我根本对莉拉一无所知,如果莱农的回忆/创作主观性过高的话。绝不能否认的一种可能是,莱农和莉拉虽然是一生的朋友,但莱农和莉拉从小学毕业到各自结婚这段时间真正见过几次呢?莱农对莉拉的了解到底有多深?莱农会不会出于误解,出于某些心理,出于文学需要而对莉拉的本来形象造成偏移,重构,甚至篡改呢?
当我们获得这样一种新的视角后,才会逐渐明白这个故事根本的复杂性。当莉拉做出行动,展露想法时,你应该思考,这究竟是莉拉在行动,在表达,还是莱农认为甚至操纵莉拉在行动,在表达。某一阶段莉拉的某些认知和态度的展示,展示的究竟是莉拉自己的看法,还是莱农在此一阶段的看法?如果我们承认莉拉比莱农更有天赋,更有智慧,更为深刻,那么一个现实的问题是,一个天赋和智慧更少的人,如何足够全面和深刻地认识前者呢?认识不足、认识偏差甚至认识颠倒,是不是才是正常的情况?
莉拉本来没有将帕斯卡莱和纳迪亚想作一伙的,眼见帕斯卡莱与纳迪亚形影相随,连目光都冷却下来,仿佛帕斯卡莱背叛了自己的阶级,和这群中产阶级大孩子的亲密来往使他变得不三不四。帕斯卡莱也变成了威胁自己生存的人,莉拉对他的信任感丧失了。
莉拉与纳迪亚一众人的争论,不如看成是那个左翼思潮的年代,莉拉代表数量庞大却缺乏话语权的无产阶级,向数量较小却侵占了太多话语权的中产学生发起的一次跨阶级声诉,他们的关系往往是颠倒的,是资产阶级学生在启蒙、在鼓动工人,在告诉工人怎么做,但是工人难有机会自己代表自己,告诉那些指教者,他们想要怎么做。两者没有对错之分,问题是二者之间诉求与理想的撕裂,问题是不能只有单向输入没有双向交流。虽然看似学生站在无产阶级的一边,实则二者的想法差之甚远,工人是非常实际的,学生却要进行理想主义的革命,并将自己的理想加诸工人之身,这也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一道阶级的分隔线依然清晰存在。
帕斯卡莱在车中暗示莉拉暂避风头,因为随后工厂将爆发他们与法西斯分子之间的斗争,莉拉依然认为帕斯卡莱给她带来的只是麻烦。而家中的另一个男人,也一改往日温驯,向她发出了诘难。恩佐一直以卑微隐忍的守护姿态立身于莉拉的世界,但在这一幕中,他展示了自己男权的一面。莉拉一进门,就经受了审视与质问。在这一幕中,莉拉也流露出了自己通常隐蔽得很好的脆弱,在精神上,她需要一个男人的肩膀,稍后在米凯莱出现的情节,我们还会看到,莉拉深深地畏惧男人。
我不知道我的这个小结论能否为人信服,从精神上,从人格上,莉拉还是需要依附男人/男权,她并非一个独立的人格主体。从精神上,从人格上,莉拉也依然是被男人/男权所压服的,这并不是指外部世界的客观状态,而是指,莉拉尚未从个人内在的精神意志层面,克服男人,突破男权。莉拉并非神灵,而且有着比常人更脆弱的一面,尽管这很隐蔽。这种脆弱,莱农并不具备,我敢说,芸芸常人都不具备,因为这脆弱并非缺陷,而是一种天才的副产物,她的脆弱是由她天才的洞察力所致,没错,这里应该提到“界限消失”,“界限消失”是一种精神状态,一种认知结果,是一种肉躯无法承受的超然天赋——它是打破也是崩毁,它以崩毁导致重建——因此也是一种灾难。莉拉的脆弱,是只有具备卓越认知能力的人,才会抵达的一种脆弱。在莉拉对男人/男权难以克服的依附和畏惧之下,潜伏着莉拉巨大的精神危机,在本集的最后,它爆发了。
说回当前一幕,莉拉以讨好的姿态出现在恩佐的房间,恩佐知道她并非出于爱欲才提出同寝的请求,但恩佐做了一个男权的决定,可以说他利用了莉拉的脆弱,因为他的决定出于报复和泄愤,这是非常细微的地方,我只能寄希望于这种分析不会被当成是在胡说。当时,恩佐说,我们去睡觉吧。莉拉问,各回各的房间吗?此时恩佐没有马上回答,存在一个非常明显的对白空隙,他在犹豫是否要释放内心男权的欲恶。恩佐对莉拉的态度变得恶劣的线头出现在前面那场集会演讲之后,当时我指出了恩佐的自我蒙蔽和犬儒心理,他一直在避免想象莉拉在工厂的处境,但是当莉拉当众宣讲出来之后,鸵鸟政策失效了,恩佐需要处理想象与事实划上等号的焦虑。每次当他看到莉拉下班回家,他的脑海就会浮现莉拉遭到老板性侵的画面,门卫和工头对莉拉动手动脚的画面,他知道这不是想象,而是会真实会发生的事。恩佐没有能力改变莉拉的处境——或许这也是他努力学习编程的一个原因——但他将这种事视为深深的耻辱,在这犹豫的间隙,他眼中鼓起的是男性气质的可怕目光,带着屈辱,愤恨,和变异的欲望。他一直对莉拉隐忍着自己的情欲,与她分房而睡,等待莉拉自己卸下心防,但在这晚,恩佐失去了自己的道德立场,“不,我的房间”,生硬的命令的口吻。当他说出这句话来,此时,扣闩响动。皮带扣发出的声响是非常关键的场景元素,这一声令我感到绝望的声响,意味着恩佐这个人物形象一直以来维持的完美表性还是被戳灭了,这一点做得非常地残忍。
恩佐坐在床上,开始松鞋带,莉拉立即上前蹲下,为他代劳,这一幕一定会令人想起莉拉嫁给斯特凡诺前,在鞋店帮斯特凡诺试鞋的情景,二者具有相似的性质,莉拉在通过屈服,侍奉的方式取媚男性,莉拉蹲在低位,目光由下向上逆视着。恩佐躬着背开始解皮带,他被设定为一个驼背矮小的形象,有点类似钟楼怪人,在钟爱的女人面前自惭形秽。两人并排躺下后,莉拉开始发抖。她说,她感到冷,但身体的反应肇因于心理,她恐惧接近男人的身体,前面在布鲁诺逼近她时,她出乎意料地晕厥了,这不能仅仅解释为工作导致体力透支和一时受到惊吓。莉拉的第一个男人斯特凡诺,在新婚之时就强奸了她,婚变之时,这样的事又发生了一次。男人的身体,性,对她而言,从一开始就是噩梦。后来她与尼诺好过一阵,但从尼诺的评价来看,莉拉在和他发生性关系时,也是“不正常”的,这也说明,很有可能当时莉拉也表现出了令他感到反常的排斥和恐惧。为了不失去恩佐,莉拉遏制了这种恐惧,主动抚摸恩佐,但是恩佐拒绝了,在这种情况下碰莉拉令他无法产生愉悦,良知和底线也制止了他这样做,他背过身去。
莉拉在这段情节的表现,和如今对独立女性的期待相违,所以可以说,莉拉并不是一个独立女性。现在不是,过去做斯特凡诺的太太时更不是。但我喜欢这种与受众期待相违背的政治不正确的书写,不正确的书写映照的是冷冰冰的现实,这种现实无法令我们兴奋,使我们不得不谨慎地拒绝浪漫主义审美和凯歌式叙事。
布鲁诺的威胁生效了,工厂门口又来了一批发传单的人,这次是法西斯分子。预见中的暴力斗争也发生了,帕斯卡莱方面的工会成员与法西斯分子之间爆发了一场殴斗。透过这两集,我们能注意到从色彩上对不同场景所做的风格化处理。例如第一集洗手间与爱欲关联的绿,浴室中与忧郁关联的深蓝,睡房中与焦虑相关的噪蓝,第二集晚餐时与温馨关联的暖黄,恩佐房中与性欲关联的冷蓝,又或是中产理想主义青年家中缥缈的白,索卡沃工厂门前暴力膨胀的黄。
工厂门口的暴力事件改变了莉拉的态度,事实上也已经没有余地退缩,她决定斗争,反抗。她本想推那名男工头出面去找布鲁诺,因为她不想再面对布鲁诺,但只有她具备领导能力,不得不由她担任代表,于是应激性的创伤反应又产生了,她再度出现眩晕。莉拉没想到的是,一个比布鲁诺可怕得多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莉拉远远地站着,显得瘦瘦小小,她袖住双手,为了抑止恐惧会引发的颤抖,米凯莱在前景中熊腰虎背,如在逡视着猎物。
同帕斯卡莱一样,米凯莱也带来了旧城区的新讯息,他的家族生意继续扩张,斯特凡诺已经在竞争中失败,莉拉的哥哥里诺已经在为马尔切洛打工。
近在身侧的米凯莱令莉拉觉得窒息,一连串糟糕的真相更令她焦躁不安,额上冒起涔涔冷汗。她听出来了,斯特凡诺和布鲁诺,这两个当地的资本家,在这场二代资本家的残酷竞逐中,已经大败亏输,胜者是索拉拉兄弟。布鲁诺和斯特凡诺一样,上了曼努埃拉·索拉拉的红色账簿,欠下了索拉拉家的高利贷,他们实际上已受索拉拉家控制,布鲁诺的食品厂,已经操控在米凯莱手中。再向布鲁诺提起诉求已经没有意义,他已经决定不了什么,工厂也已经奄奄一息了,要他改善工人待遇,提薪减产,工厂只能立即死亡。这就是布鲁诺从本集一开始就精神恍惚,后来又歇斯底里的原因。眼前的布鲁诺已经毁掉了。
如果回看第一季,米凯莱少时望向莉拉的目光就暗藏着欲念,随着他逐渐超越哥哥马尔切洛,权势日盛,胸中欲火更不掩饰,在莉拉面前变得肆无忌惮起来。莉拉是旧城区这些同辈男人心中共同的女神,她使他们从小就感到挫败,这些雄性的血液中都流淌着男权主义的因子,尼诺、恩佐也并不例外,证明男性气质/魅力/权力的机制是,征服他们眼中的魅力女性,这是这种男性自我确认的必经之路,自然也是他们自身的悲哀,如果得不到,他们就永远受挫,即便得到了,也还要继续猎逐,这是一个永无止境的餍足游戏,但餍足感只有片刻,空虚与挫败才是永恒。莉拉就是米凯莱自我权力的参照物,在征服整个旧城区之后,在势力拓展到新城区乃至郊区之后,莉拉成了光秃秃的沙漠中唯一乜视傲立的旗帜,他别无选择,必须发起最终的征服。但他不能动用身体的暴力,征服是精神性的,像斯特凡诺那样的身体暴力,反而是男性权力溃败的象征。
莉拉逃离了索卡沃工厂,但她的心却再次被魇住了。从旧城区退避到圣约翰郊区,避开痛苦的过去,避开家人,避开索拉拉,与恩佐和詹纳罗重建一角倾颓、逼仄的家,情愿身居底层,出卖苦力,可她的生活,还是再度被摧毁了。
出走的场景一派灰败,高耸的烟囱如同望不到尽头的方碑,压得人透不过气来。荒风如手,败壁残垣间,步伐仓乱处,似有鬼附魂从。大幅全景,灰云漫过头顶,潮汐枯退,海岬赤裸,黑石嶙峋,白石尖锐,海水逆涌,荒草溃散,一切都仿佛失去边界,一切都仿佛正在扩张,淡出淡入中,隐喻莉拉内在的“界限消失”。
界限的消失与生活的崩解,是同步伴生的。指甲脱落,心脏杂音和脑子像墙纸脱落的幻觉,是界限消失在身体上的征显,身体的裂变显征着精神世界的崩解,崩裂亦是革新。界限是这个暴力世界对人的设限,也是人自身对自身的设限,它是顽固的父权制传统,它是一切压抑女性的体制和奴役人民的结构,它是被设限的人对界限的容忍与承认。界限训诫我们:厌憎自由,爱欲囚禁。界限训诫我们:谨遵训诫。为了片瓦之全,为了寸身之立,那么多、那么多人都可以接受暴力的设限,但陨石无差别坠落,火山不定时喷发,寸身片瓦登时崩毁。只有认知界限的真相,投身打破界限的历史行列,才能复活自由。
界限消失,万物膨胀,莉拉的精神也陷入崩溃,世界的真相却再次暴露在她眼前。认知的革新,又会导引莉拉走向何方?
在莉拉的整个回忆中,许多人物、场景都对她造成精神的刺激,或创伤的重现,纳迪亚令她想起与尼诺失败的恋爱,加利亚尼的房子令她想起受辱的经历,布鲁诺在风干室的性侵犯令她想起斯特凡诺的性暴力,帕斯卡莱的工会行动摧毁了她现在的生活,恩佐唤起了她身体中潜伏的性恐惧,米凯莱的出现对她形成最后一击,令她重又沉沦过去的噩梦。
莉拉的世界崩塌了,暴露出她茕茕孑立,无依无靠的事实,她将拯救性命的稻草投向莱农,交给讲述。语言如同那盏整夜未熄的路灯,带走圣约翰郊区的时间与黑夜。天色泛白,讲述方才歇止,带着平静的疲倦,裹着友情的凝视,小屋之内,莉拉沉沉睡去。
叙镜却退,远离我们侵扰过久的注视,只留友谊的微温,抚慰这个残破的角落。毛糙的绿帘,友情使之红热。帘幕拢上,叙事闭合。
我会感谢所有花时间看我写的这些东西的人,如果有幸让他人从中得到一点什么,我会略为心安,因为写得愈多,愈觉自己肤浅,无知。我也不是很勤奋很热爱知识的人,我只有一点点这样的倾向,所以恐怕我真的交不出宝石,只有粗砺的砂石。
我能做到的只是书写时的真诚。影评是我对智识的练习和渺小的社会参与,它的宿命是一路颠沛流离,却永远不成定局。
原文刊于公众号“段雪生”
埃莱娜对莉拉的帮助,是童年友谊的美好见证,也是埃莱娜对未来生活把握的证明。它包含着嫉妒,骄傲,冷漠和自我厌恶。它一边否定着过去,一边指向未来。
埃莱娜用丈夫家庭的模版展开了自己的婚姻生活。如果仔细观察,那些出版的书籍,教授职称,阶级运动无一不是底层生活的另一个版本叙事。它从来不应该比前者得到更多赞赏和褒奖。埃莱娜高中老师肯定莉拉在工厂的抗争,否定埃莱娜为声援莉拉写的文章和出版的书,以及她超越阶层的婚姻。莉拉轻蔑的微笑就看出了老师的嫉妒和虚伪,而她又何尝不是在在嫉妒埃莱娜所即将拥有自己却永远都无法得到的未来呢?
埃莱娜如愿展开了自己的生活。她在市政1⃣️法律的而不是宗教的名义结婚,婚宴上没有那不勒斯的人,那是一个母亲只能对着时兴的起泡酒问“这是什么”,一个完完全全超越那不勒斯经验的、全新的世界。那里有她全程会以微笑面对的教授,他们称赞她的作家身份和作品,有对知识的渴求和卖弄,她如愿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一切。怀孕还是如期来了,写作也搁置了。和莉拉愤世嫉俗的体验不同,埃莱娜无论在爱情、怀孕中都感受到了更正向的力量。尽管莉拉已经在前道破了女性在婚姻中的困境,埃莱娜仍然以身试法的除了自己的结论:怀孕、喂养孩子只是她自己的事情,写作事业要为家庭让步,婚姻束缚了她,她并不比莉拉走得更远,知识并没有让她脱离困境获得自由,她们面对的是同样的问题:婚姻、家庭和孩子的消耗大于自我的找寻和实现。
埃莱娜的轻浮也在浮出水面。她想用那不勒斯的经验重新继续小说事业,她任由自己被诱惑,爱慕那些对自己展示好感的人。对比之下,莉拉的不同在于,她从不轻易被蛊惑,也不寻求那些世俗权威的认可。她或许封闭,但确是最有核心的。在如此纷乱混杂的动荡里,莉拉的面目从来都比埃莱娜更清晰,更坚定。
埃莱娜在婚姻和事业中丧失了自己的面目。或许她从来都没有自己的核心。那不勒斯能代表她和莉拉吗?老城区的暴力能说明莉拉的不幸吗?用知识武装后的她就真的和过去不同了吗?她摆脱母亲们身上的桎梏了吗?她在妻子、母亲和作家之家真的找到独立身份了吗?莉拉的一针见血一如既往:如果没有想象力,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不幸,它们根本不意味着任何事情。也许那个没问出来的问题是:从家庭和婚姻中出走的女性,未来在哪里?
真的有人,用不到两分钟的时间,就将“计算机程序”说清楚了。
当年“在中文信息处理技术方面获重大突破”的我菩提祖师说他学计算机,其实他就只用了半个小时,就学会了。
他说过程是这样的:当年读大学计算机系的时候,计算机编程这门课,老师说要学两年。结果他拿教材看了半小时,找出 13 条他觉得必不可少的指令,写出一段程序,第二天给拿给老师看,那老师惊呆了。
我想菩师就跟“天才女友”一样,读计算机前就无师自通什么叫“计算机程序”,然后需要到编写程序的时候,只需看看当下用的是什么样子的编程语言,花半小时找出他所说的“手编13条”,那计算机的学习过程,就可以结束了。
天才的思维确实跟我们常人很不一样。
菩师说他学习的策略,其实是跟一个著名政客学的,就是简简单单的12个字:“急用先学;活学活用;立竿见影。”
我们来看“天才女友”莉拉,是如何教她那位“凡夫男友”恩佐“急用先学”的:
“恩佐不仅在工厂里干活,晚上还在家看电子计算机方面的书,看到很晚。”我们凡夫谁不是这么折腾的?
但有人命好,遇到贵人,这些贵人为了让我们少走弯路,就替我们去“学一会儿吧”,亲自给我们做示范。
再看天才是如何教凡夫“活学活用”的:
她将身旁的那扇门开开关关,示范无所不能的计算机,它能被我们利用的资源,其实就是“开”和“关”这么简单的两种状态。
再看看天才是如何教凡夫什么是“立竿见影”:
我菩提祖师觉得:
成功的(Successful)教育(Education)总是(Always)让(Takes)那(The)学习(Learning)变得简单容易(Easily)
其英文缩写SEATTLE,译过来叫“西亚图”。也就是说,凡夫“看书看到很晚”,这样的学习,就失败啦。
我们看到,天才会一拨一拨地来,刚刚又冒起一个 00 后的谷爱凌(Eileen Gu,2003- )。
如果不将他们这些经验据为己有,实在有负上天的美意。
¹ “弯弯字幕组”汉译//share.api.weibo.cn/share/281181696.html
Elena(narratore):Enzo non solo faticava in fabbrica ma si stordiva fino a tardi studiando certe dispense di elettronica.
埃莱娜(旁白):恩佐不仅在工厂里干活,晚上还在家看电子计算机方面的书,看到很晚。
Lila:Non ti metti a letto?
莉拉:你不睡吗?
Enzo:No, devo studiare.
恩佐:不,我还得学习。
Lila:Studiamo un po' insieme?
莉拉:我们一起学一会儿吧?
Elena(narratore):Lila l'aiutava perche' le dispiaceva lasciarlo solo. Vicino a lui, il peso che si sentiva in petto, si alleggeriva un po'.
埃莱娜(旁白):莉拉帮他一起学,因为不想让他独自待着。靠近他,压在她胸口的石头就会减轻一些。
Lila:Dobbiamo fare esempi pratici, senno' sono solo chiacchiere. Guarda qua: zero, uno, zero, uno. Schematizziamo la porta che sia applicato con lo schema zero uno. Si puo fare?
莉拉:我们要进行实操训练,要不然就只是纸上谈兵。你看这里:0,1,0,1,我们用二进制把门模式化。可以做到吗?
Enzo:Certo. 恩佐:当然。
Lila:E se si puo fare, hai capito.
莉拉:如果可以做到,那你就懂了。
Enzo:Ma cosi possiamo preparare cose che non sono presenti ancora.
恩佐:这样我们就能创造一些前所未有的东西了。
Lila:Si, certo.
莉拉:当然。
Enzo:Al salumificio tutto a posto?
恩佐:你在肉食厂一切都好吗?
Lila:Perche non mi dici tu come vanno le cose nella tua fabbrica?
莉拉:你怎么不跟我说说你工厂的情况?
Enzo:Che devo dire ... sempre uguale.
恩佐:有什么好说的……一直都那样。
Lila:Pure da me. Se dici che si puo applicare a tutto, allora schematizziamo la fabbrica.
莉拉:我也是。你说它可以运用到所有事物,那就把工厂模式化吧。
Enzo:Macol sistema binario?
恩佐:用二进制吗?
Lila:Sì.Gli algoritmi sono una seguenza di procudure,quindi noi facciamo un sacco di cose che si definiscono algoritmi.
莉拉:对,算法就是一连串的指令,也就是说我们做的很多事都可以叫做算法。
Enzo:Lo so. e se facciamo dei programma di blocchi, e se facciamo i diagrammi a blocchi.
恩佐:我知道。如果我们要设计一些矩阵程序,我们要设计一些框架图。
Lila:Esatto, quindi stiamo dicendo che si puo applicare a tutto.
莉拉:没错,所以说它可以应用于任何事物。
观影史 220208:我的天才女友第三季第一、二集
很多人再说尼诺是个彻头彻尾的渣男,但我觉得他渣不渣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他的出现给了莱农一个出口。在嫁给彼得罗八年生育了两个孩子后,莱农应该在庆幸自己还可以被尼诺点燃。
彼得罗家庭是知识分子所代表阶层的缩影,他们不赞同激进的革命派,所以面对来自那不勒斯的危险制造者时表现出敢怒而不敢言的不耐烦。他们脑子里有对于女性及家庭的刻板认知,就像莱农意识到的那样,他们希望调教出心目中最理想的女人。不可否认,莱农在逐渐试探他们的边界,在两次意外怀孕,并被随之而来的家庭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候,莱农才意识到,彼得罗终究理解不了她所追求的生活状态。莱农是一个女性主义作家,她对自身困境的认知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不觉得莉拉在电话里的讶异和强硬的反对,是真的反对,她只是在警告她,警告一个可能冲动的抉择会带来的蝴蝶效应,让莱农遍体鳞伤。
不幸的婚姻对女性来说是淤泥,她无法在鼓起勇气逃离时,还保持着优雅。孩子拉住她说”妈妈你不要我了吗“,丈夫指责她的忘恩负义,外人说她自己亲手毁掉了别人羡慕的生活。我们甚至没办法说她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因为在那一刻,她的自由意志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再回头看选择结婚时的莱农,她曾意识到平静下的暗流,但终究没有以一种更加强硬的姿态拒绝。彼得罗一家对她很好,她所追求的,不过是再写一本自己满意的小说,能让自己的文章被更多人看到,而这些,彼得罗在婚前也含糊过去了。到这里,就不禁会问,莱农真的因为出轨犯错在先吗?还是彼得罗早已经将那些承诺抛之脑后,却呈现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
最后想说,去除腐朽且顽固的东西需要更强力且更持久的洗刷。跟朋友聊起结局时,她仍在消化莱农的出走,但我想说,在她身上,或者在任何跟她境遇相似的女性身上,任何大胆的,离经叛道的行径,都是在燃烧自己。
“那不勒斯四部曲”的爆火,无疑是一桩现象级的文学事件。作家埃莱娜·费兰特也由此成为意大利最受欢迎也最神秘的作家。“那不勒斯四部曲”在世界范围内掀起了“费兰特热”,千万读者为书中对女性友谊极度真实、尖锐、毫不粉饰的描述所打动。虽然作者从未公开其性别,但媒体和评论家从其“自传性”色彩强烈的写作中判断其为女性。
今年上半年,根据同名小说改编的剧集《我的天才女友》播出了第三季,同时也宣布将续订第四季。
埃莱娜·费兰特的小说全都发生在意大利那不勒斯。从2011年开始,费兰特先后发行了4本小说——《我的天才女友》(2011)、《新名字的故事》(2012)、《离开的,留下的》(2013)和《失踪的孩子》(2014),讲述了两个穷苦女孩在上世纪1950年代的那不勒斯长大的故事。
埃莱娜·费兰特是一个笔名,其真实身份至今成谜。但小说带来的令人目眩神迷的阅读体验里,一种好奇渐渐成为了一种驱动力,即反复在喟叹中追究“它的迷人之处究竟怎么来的”?我们一定要弄明白,一桩文学事件究竟会给制造感受和知觉的文学活动带来怎样的革命性撼动?在这样一个过程中,究竟是何种体验和知觉,被像埃莱娜·费兰特这样的作家“解放”出来了?
《我的天才女友》常常被标签为一个女性友谊,甚或有宣传词戳上“塑料姐妹情”的标签,称其中包含着只有女性才懂的黑暗心理。但在这篇文章中,作者试图撕开这一标签,从剧集改编与原著小说的对比入手,揭示文学作为一种语言艺术,如何解放女性的思考与感受。尤其是,通过费兰特的探索,如何实现这一难能可贵的实践。同时,需要注意的是,这篇文章探讨的并不是女性写作如何被抑制,而是女性写作的生成。
撰文丨峖沛沛
上半年,HBO宣布续订《我的天才女友》第四季。在近来刚播完的第三季结尾,离开家庭的“青年莱农”望着飞机洗手间镜子里的自己,“中年莱农”向她微笑回望——这是一组让全球钟爱费兰特的读者热泪盈眶的镜头。
这部翻拍剧集大部分时候都做到了情节忠实原著,这一幕却来自导演的原创,它预告了下一季将更换演员,主角即将进入她们成熟同时又充满全新冲突的人生阶段。此外,对读者们来说,一瞥全新“埃莱娜”的面孔,仿佛是在凝视同名作者本人(对神秘的埃莱娜·费兰特的身世的猜测已沸沸扬扬多年),导演隐晦地安排了一种写作者与角色的照面,用一张知性、美貌、和善的脸孔,尽可能接近了读者想象中的埃莱娜·费兰特,照拂了充满热情的读者旺盛的好奇心。
这样揣测导演的意图并非空穴来风。小说“那不勒斯四部曲”第四部《失踪的孩子》也有这样隐晦地“打破第四面墙”的叙事。这一部作为四部曲的终章,中年的莱农与莉拉将重逢于那不勒斯,她们的命运和晚年、街区的历史与未来、莉拉神秘的结局都将在此交代,而在小说的最后,费兰特选择了用一种“元叙事”的透视来打破贯穿四部的谜局。
那一对被丢进地窖里的娃娃,开启了两位主角互相侵略、密不可分、持续一生的友谊,也将她们和那不勒斯最黑暗、血腥的历史串联在一起——可临近尾声,小说告诉我们,一切伏笔和征兆都是假的,我们看的故事可能正是莱农在最后写下的故事。
而在这个故事里,那只娃娃和莉拉失踪的女儿恰好同名只是莱农的虚构,是她故意安排的叙事诡计,为了让一切看起来更有戏剧感,小说里的莱农背叛了她对莉拉的唯一的诺言:“你永远不可以写有关我的事”。她不仅写了,还以莉拉最讨厌的方式——“事情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你不要在这里写一点真的,那里又编造一点”来写作。莱农在晚年拯救了自己的作家事业,以莉拉及其失踪的孩子为主题的那篇小说大获成功,但她与莉拉终其一生的互相绑定也终于解体——莉拉彻底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莱农的最后一本小说的结局一方面与作者在现实中的成功共享时间线,另一方面,这种“打破了第四面墙”的实践与小说情节的意旨同步——它们在形式和内容上,都解构了写作的意义。
那么,“写作”为什么要被解构?
这个问题可以先换个方式提出——莱农的写作为何在书中始终体现为一种被(莉拉)批判、嘲讽的存在?既然已经打破了第四面墙,就先来看看埃莱娜·费兰特本人对写作的看法吧。当费兰特谈论小说创作,她说:
“你讲述的故事,采用的词汇,你想赋予生命的任务,这只是一些工具,让你去营造一个难以名状、易逝、没有形状、只属于你的东西,但这是一把能打开很多道门的钥匙。” “对于每一部小说,要问的问题总是这些:这个故事,是不是抓住了隐藏在我内心深处那些活生生的东西?假如抓住了的话,那么它有没有蔓延至小说的每一页,赋予它们灵魂?” “但我写作时,读者并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我要找到一种能量,深入挖掘我正要讲的故事。” 《碎片》,埃莱娜·费兰特,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10月
虽然不像后现代的哲学写作,费兰特在陈述文学理念时没有创造概念,她谈及的是对小说家工作的真切体验:活生生地展现内心那些匿名的感受。在费兰特看来,文本符号如“词汇”、“情节”都是能指工具,是外部世界的信息,像一种装饰品,写作者真正应该抓住的东西是“碎片”。
这一词语来自她的母亲使用的那不勒斯方言“La frantumaglia”,指遭遇矛盾和混乱的个体体会到的那种破坏性的能量,但作家将其发展为自己的文学主题,并尝试在多年的创作中释放这个词汇的解放力量:作家要面对这种漩涡般的力量,直面失控的风险,抵达令自己、令读者陌生的真实体验。
为了更好地理解费兰特看重的“碎片(La frantumaglia)”的含义,也更好地理解对莱农和莉拉的命运的书写的内核,我们还是得将目光先从迷人的叙事迷雾中暂时撤回,投向哲学家已铺就的对当代的内在性的思考。
吉尔·德勒兹提供了一系列有关“如何思考文学”的方法。他提醒我们:所有少数文学都直接是政治的,不是指它们包含了政治信息,而是因为它的表达模式是突破言说主体的疆域和边界的(《导读德勒兹》)。我们得把这种对言说的破旧迎新的定义牢牢记在心里,才能更靠近走向女性写作内核的路径,理解“她们在写”这件事的革命意义。在德勒兹之前,形而上学走至海德格尔似乎已抵达了理性语言的极限。吉奥乔·阿甘本在《我,眼睛,声音》中清晰爬梳了围绕语言预设说话的主体这一逻格斯的哲学脉络。
追溯至斯多葛派给“激情”的定义:“超过语言尺度的过度冲动”。其中,“超过”对应的词根teino来自tonos,它的意思是“与音高一致的弦的张力”,斯多葛派认为所有的情绪都是暴力的、非理性的,超出了“逻格斯”的尺度的;“第三者”(terzo)和证人(testis)在词源上具有亲缘关系,Testis来自古老的tristis,它指示“一个作为第三者的人”。它是在眼睛和世界之间,在我和我自己之间存在的那个“我的我”。这两个词源及其演变对应了“我”感知世界的“声音”与“眼睛”,衍生出了西方形而上学的两条路径。
前者衔接亚里士多德《修辞学》,人服从于激情“即超出理性之音高”,从而成为了能够说话的动物,暗指声音与存在的关系——如若人无声、无本性地处于原始的开放中——海德格尔在这种调谐里辨识存在者之存在;后者开启了瓦莱里、笛卡尔的形而上学,它建立于真实人类面对的目光/意识的在场,即人总能从镜中看见自己。瓦莱里引入“延迟与分裂的假设”——假设光速需要一个世纪才能从镜中映照你自己,那在这延迟的晕眩中,“我”之内的“我”才会归还,另一只眼睛张开,另一个非人的、非物质的、天使般的目光。瓦莱里在“我”之内设定了一个永恒的省察者,将自我的功能推至极致,也使他从未打开通往存在的路(《我,眼睛,声音》)。
不论采用哪一种形而上学的行进,如果我们对感知世界的反思停留在“我听”、“我看”,在此基础上进行的文学文本便永远预设了同一个叙事的主体。即把文学创作的过程看作是“人”对预先存在的世界产生感受,并通过符号系统来再现、建构或组织这个世界。“符号都由一个能指和一个所指组成,能指面构成表达面,所指面构成内容面。”(《符号学原理》)结构主义将语言看作是由预先存在的“我”传递信息时所使用的媒介,这种语言只能在下降中抵达人类。
相反,后现代写作者的理论/写作实践正是驳斥“能指”概念对说话者存在的预设,语言在他们的文本中是一种可视之物,不是依赖于人的语言或心灵而存在的,而是自始至终内在于事物之中的。它们在伟大的文学作品里是一种噪音、节奏、咒语,作为一种感受进行流动,是它们塑造了说话者,当它们被投注以不同的强度,每一个人物都面向生成而开放。
对“能指”的破坏里或许正暗藏了莉拉不遗余力摧毁莱农的写作的动机和力量。对莱农来说,写作是获取文章知识的工具,也是摆脱庶民身份的阶梯,写作使她从那不勒斯的下城区走出,走进了比萨的高等院校,坐在了阶级更高的家庭的晚餐桌的一端。
莉拉从何时开始拒绝了文学呢?或许是第一次和莱农去加利亚尼老师的家,她受到的冷遇让她意识到文学以门第的傲慢拒绝她的出身,她便也拒绝了文学,从这一刻起不再相信写作拥有改变世界的力量,这种力量曾经是她小时候读《小妇人》时感受到的。
曾经一起阅读《小妇人》的朋友——莱农,读古典文学,服从经院训练,寻找写作的路径,但她写作的灵感几乎都来自她与莉拉共享的生命经验。莱农多年后重读莉拉的《蓝色仙女》时意识到,这些年她费劲想去写的东西,已由开蒙之初的莉拉写就了。她问自己,究竟是谁在写呢?聪慧的莱农在文章知识的路上一路刻苦用功,她开始写作的那一刹其实是从海边回来,她与莉拉肉身上的经验不再重合,她在沙滩上失贞,回到比萨,不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她才有了第一篇小说。对于她(们)的小说,与莱农同时代的评论家没有给出最准确的回答,伟大的写作必然不是对“文学传统”的继承、更不是复述现存的解读世界的符号体系,一切伟大的写作,都如德勒兹所说,必然向变化而敞开,写作的语言是创造认同的载体而非对认同的表达。
这样写下的小说在莱农的世界被看作是女性意淫,如今的改编影视剧也在中文流媒体被贴上“塑料姐妹情”的宣传文案。面对这种现状,我们只好宣布“文学的宫殿”里暂时还没有女性写作的一席之地,当光辉灿烂的文学传统遇见女性写作的“碎片”,遇见内容中产子、排泄、衰老的躯体时,他们中的大部分在阅读后得出的信息是“这不是真正的文学”。
日本女作家多和田叶子在《和语言漫步的日记》里以伊藤比吕美的诗为例,用随和又生动的方式把 “诗的语言”和“女性语言”之间似乎存在的对立关系描述为“攀登”和“排泄”的关系:
“诗的语言有一种功能,能让我们舍弃产子、排泄、衰老、痛苦的身体,向上攀登到‘崇高’一点的地方。而伊藤女士写的诗,好像是否定这一点,恰恰是拉到产子、排泄、衰老的身体上来写。像贝肉一样赤裸的女性,否定了保护自己不受外界侵害的贝壳一样的语言。因此伤痕累累。这种时候,她想要通过米饭,从内侧得到放松和恢复。这样,今天我能享用到伊藤女士烹饪的日本‘语饭’。” 《和语言漫步的日记》,多和田叶子,河南大学出版社,2018年7月
多和田叶子对这一小小语言实验的反思也呈现出了后现代的面貌。在她看来,同时使用母语和其他语言写作的女性作者,会贴合自己的身体感受生发出一种全新的语言。作为媒介存在的单词不是内心向外溢出的东西,而是早已存在、自有历史的。比如“悲伤”这个词语自身并不会感到悲伤,感到悲伤的是活生生的躯体和心灵,多和田叶子在小说写作时致力于将感受从语言之中传达到语言之外的身体,以避免语言的“疮痂化”。
关于疮痂的比喻是多和田叶子从冥想中联想而来的。冥想也是一种语言活动,坐禅并不是使人进入无语言的境地,而是让大脑中无益的语言被别的语言驱赶出去。或许这正与文学语言生产的过程类似,让那些不可名状的情绪化作疮痂脱落,使思维和感官不至于僵化。在后现代理论中,文学正是这样一种意识运作,它生产和感受知觉、探索其自身的方向。
埃莱娜·费兰特1992年发表处女作《烦人的爱》,多和田叶子的成名作《狗女婿上门》发表于1993年。在创作生命上是“同龄人”的两位女性作家用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文学经验、写作不同的故事,但却在文本之中诞生了一种“合谋”,一种对语言是一种可视之物的共识,或许这样的写作正是相当于德勒兹所说的,“针对一切文学的革命性的少数文学”,如果我们将她们的文本作为一种参照物,或当成一种工具来使用,或许能找出更多佐证。
多和田叶子的写作是一种自觉的实验,对语言的强烈兴趣来自她越境写作的人生经历。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文学系后留学德国,久居此地,用日语和德语完成小说与文学随笔的写作。她在随笔里记录自己频繁在两种语言的间隙里发觉的言说,观察到将日语写的小说翻译成德语很不容易,但将德语写的翻回日语则轻松一些,甚至有所获益。在她看来,这种对译的过程能够“扩展自己的日语”,“割舍自己与母语的亲昵和欺骗”。
什么是母语的“欺骗”?语言使用到达一定强度就会有脱离身体的感受,而成为一种僵化的符号体系。“投注或感受性的欣赏被解读为符号,我们将这些符号作为某种预先存在的真实的代表,因而我们就假设存在一种先于投注和装配发生的人性。”如要倡导、重塑文学自由话语的权力,多和田叶子一方面从两种语言互相破坏的能量中获得了更新的生命力,另一方面关注日常生活中的口语,用感受和直觉进行造句。在她看来,当在写作书面语时借用口语,复述一些感受会变得生动很多。这种写作的情态与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作为人类学家的思想漫步有不谋而合之处,在人类学的学科研究中,人类历史的讲述分为两种,一类是依赖文字而堕落的文明,另一类是具有原始纯粹性的口述文明。真正的文学语言应能从呓语般的节奏里恢复直觉体验,从而避免语言的“疮痂”化。把语言当作一种有强度的对象,小心翼翼地对待,成为了多和田叶子小说文本中流动着的风格。
这种写作新鲜的风格和生命力仅仅源于地理/生活环境上的越境吗?两种语言互相破坏的强度很多时候并不是对等的。多和田叶子观察自己在借用口语来改造书面语的过程时谈到,“用日语写作时,这种借用习以为常,用德语写作时则会面对自我审查”。想要通过写作进入一个外语世界,从而处在不断的自我审查中,这是多和田叶子作为少数人的体验。而这种语言内部的自我审查和监控费兰特也曾提出,在她眼里,这是一种女性状态:
“(监控)不是一个糟糕的词。它包含着对昏沉和迟钝的对抗,是一个比喻,可以对抗死亡、麻木。它突出的是清醒,保持警惕,是感受生活的方式。男人把监控转变成了卫兵、守卫和间谍的工作。但监控,假如要理解清楚的话,是整个身体的情感设置,是围绕着身体产生、延伸出来的东西。” “女性身体已经意识到了,需要进行监控,去关注身体的延伸、能量。是的,能量。这个名词好像是针对男性身体的。但我怀疑刚开始它只是指女性的特点,女性的活力特别像植物具有的活力,会扩张的生命,比如藤蔓植物。我特别喜欢那些警惕的女人,她们能够监控,自我监控,这就是我所说的意思。” 《碎片》,埃莱娜·费兰特,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10月
在费兰特眼中,“监控”是一种保持身体激活、清醒的状态,是属于全体女性的普遍状态。因为女性对自己的身体总是警觉的,母亲对孩子也有天然的“监控”,这是一种像海浪一样恒常的知觉,在这种状态里,写作不言自明地成为了这样一种活动:忠于身体的感受而不是外部的言说,让身体开放诉说。多和田叶子在随笔中也谈到,对语言超乎寻常的敏感和兴趣并不会促使她成为一名语言学家,似乎只有当语言贴合肌肤的感觉、与其他主题联系在一起对身体倾诉时,才会引起她的兴趣。
在物与名词的关系上,本雅明曾论述,事物向人类先传达自己,从而人类才能够给这些东西命名。像万物有灵论一样,她感知到语言和声音内在于万物。与先验理论不同,并不预设存在一个物体的理念,再有人的命名,而是万物都可以向人类诉说自己,而事物的名词,只有在不认识一门语言的人朗读它时,才有接近事物本质的意义。多和田叶子举例小时候读一本印度作家的小说,其人用英文写作发生在中国舞台上的故事,当面对读者质疑“你从未到访中国”时,这位作家回答:曾经他读欧洲小说时不懂“卡布奇诺”,虽然脑中无法出现与词对应的物,却能从词语中感受喜悦。
文字有其重量,它能夺走一个人的心。“厌食症”也被称作“餐具病”,因为离开了母亲的乳房,必须触碰无机质的餐具,才产生的疾病。人们吞食语言也是如此,语言如果不再贴合身体,便会患有语言的“厌食症”。如此案例在文本中数不胜数,像万花筒一样变换增殖。语言的形态及其言说的内容几乎完全同步,用发明语言来描述我们在语言中是如何生成的,用语言实验将语言是怎样一种可视之物写明,这是一种对语言不可化约性的探索和游戏。
在这种字谜与游戏里,不断探索事物的本质。字谜的密度和强度之大,终于合谋蔓窜,诞生了新的名词,新的女性的身体,以至于在阅读时感到十分清新的同时,也察觉这一切才是前于言说的事物的本真样貌。这种对语言本体论的探索似乎无意识地开创了一种从未存在过的母语,(贴合)女性(身体)的母语。字词句章,向我们的身体呢喃。
在费兰特·埃莱娜的各类文本里游走,我们似乎接近了女性写作“殊途同归”的答案。
伟大的文学不建立于已有的认同和语言秩序之上,曾经将莉拉拒之门外的文学传统拒绝了无数的女性作家。在乔安娜·拉斯看来,将女性写作视作不值一提的、意淫的、玩笑逗乐的皆是一种来自全社会的“自欺”,“女性经历不等于全人类的经历”这类在今天也不绝于耳的观点是一种社会有益造成的偏见,即便是在有关女性经历的信息早已广为人知后,这种偏见性仍然存在。
不过,这篇文章探讨的并不是女性写作如何被抑制的,而是女性写作的生成。
在无数的辩论或不可弥合的分歧中,有天才的女性作家正在写出值得被重视和深度解读的文学文本。有更多莱农和莉拉的故事正在被讲述。尽管在上文的论述中,她们的生平事迹被当作一种参照物进行使用,我们还是应该在漫长的概念性陈述后再次将目光投回她们身上——莉拉曾清楚地向莱农描述她十分惧怕的一个场景,便是万物的“界限消失”,觉得自己陷入一个黏糊糊的凌乱的世界。
在那里触觉会卷入视觉,视觉会卷入味觉,无法再用星星、大海、夜空这些稳固不变的东西判断真实世界,人与万物之间、男人与女人之间也没有明确界限,它们像一些材料混合在一起。莉拉清楚地描述了一个符号不再稳固的世界,一个她的大脑不由自主重新编织一切的世界。这曾经对莱农来说是不可想象的,因为前三部小说中的莱农平静而顺从,她的婆婆、丈夫、甚至母亲都在反复告诉她是一个阶级跃迁的奇迹,她能做到这一切正是因为她不像莉拉那样不服从世间的规则。
但当她于第四部重回那不勒斯后,读者会意识到这位女性也并不曾真的拥有过主观夺取权力的野心和意图,她一生前进的动力并非男性社会中的秘密、憎恨、计划,她只是顺服了权力本身的力学,总有更有权力的人托着一位有才学又顺从的女性向上走。她对权力阶层的吸引力远大于权力对她的吸引力,她的顺服也是由权力给她打造的通道而建构的。莉拉不曾有过这样的通道,所以莉拉早于莱农,以肉身的经验感知这个世界的界限正在消失,莉拉成为了那不勒斯的“女巫”。
莱农生命里真正可以被称作“激情”的事物除了少年时代萌发的对里诺的爱,这种爱有限度,终将终结,此外只有莉拉带给她的刺激和灵感了。归根结底,唯一值得女性写作者付出忠实的,是作用于身体上的语言,它使我们超越出生时就被习得的语言——那不勒斯方言、日语或其他母语,也突破社会教导出来的语言——意大利语、德语或汉语……而成为语言与国度之间的吉卜赛人。
或许这正是如德勒兹所说的,女性,作为少数性的人,让人类向新的可能性敞开。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峖沛沛;编辑:走走;校对:赵琳。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
看得人喘不过气来。第一季结尾莉拉结婚,第三季开头莱农结婚。莱农的人生看似比莉拉晚了一步,其实是莉拉先趟了一遍苦难的人生河,让莱农看到另一种生活的模样,才做出改变。莉拉学习能力惊人,她拥有把所有事物联系在一起的能力,所以不论做什么,都悟性极佳。
不论女孩子受了多高的教育,只要她选择结婚生子,她的事业和工作都要为家庭让步。多么可悲的事实。
男人总是无法忘怀他难以征服的女人,然后在他能轻易掌控的女人面前讲前者的坏话来掩饰自己拙劣的自尊心。
自始至终想打爆尼诺狗头的初心不变
“家庭让人恶心,都是些老旧的玩意。即使一家之主是个教授也无济于事,我孩子的父亲也在大学教书。”“他有没有照顾一下这个孩子?”“没有,那个混蛋再也没有出现过。你知道吗?他很迷人。女孩子都争着抢着想跟他,但一个男人除了那些疯狂的时刻。他爱你和进入你的时候,其余时间都在你之外。也就是说,后来你不爱他了。当你想到曾经想要他,你都会觉得不舒服。我喜欢过他,他喜欢过我,事情已经结束了。只有孩子会留下,他是你的一部分。孩子的父亲却是外人。开始是外人,之后也是外人。甚至他的名字叫起来也和之前不一样。”
莉拉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符号,一个象征着底层女性挣扎和陨落的标志,她天然的洞见、观察力、对艺术的敏锐和智慧,都只能在粗暴的男性掌权世界与无法磨灭的阶级差异中剥落。这种剥落带给她的后果是身体的受损,是无尽的愤怒和悲哀,以至于在他人眼中,她只是一个不近人情的病人。只有莱农可以接近和理解她的洞见,所以莱农对她的友爱里掺杂了恐惧——让她恐惧的不是莉拉,而是透过莉拉的视角,她所看到的对抗和冲突都如此清晰,是莉拉让她明白她要面临的是什么,而且无论她选择走哪一条路,她和莉拉都会是一个共同体。我想象着在另一个平行的世界里,莉拉也能在海边坐着,平静地吹着风,写着她想要表达的一切,这样想让我好过多了。
“也许男人们的想法有问题,他们想教育我们。我当时很年轻,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并不喜欢我本来的样子,他想改变我,希望我成为另一个人。或者说的准确一点:他并不渴望一个女人,而是一个梦想的女人,就是如果他是一个女性,他渴望成为的那种女人。”八个孩子的事儿也好,谷的事儿也好,这么多关于女性的事儿在这短短的几年不断的冲击着我们的感官,只是希望更多的女性明白上面的话,觉醒,觉醒还是特么的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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憧憬浪漫的理想主义女性真的很容易爱上渣男,总是在受过伤害以后才认清爱情和生活在本质上真的差很远...
组团骂尼诺✔
真奇怪,他们总是用羞耻和道德掐住女人的喉咙,性与爱在女人身上是难以启齿的淫秽色情,满足身体的做爱,就是过了禁线,得被钉死在荡妇名头里,而荡妇是没有自尊和底线的,性与爱放在男人身上就是激情与灵感的起源地,为了自由而做爱,为了艺术而做爱,为了最伟大的爱情而做爱,尼诺像头种马一样播种,明明就是野兽,还能有千万种迷人的理由,真奇怪。2.7,几近天才的聪明才智在资本世界里也只是让世界变得更坏的工具,不合污就死亡,怎么会这么痛苦,莉娜作为莱农的敲钟者,太值得莱农的感谢,感谢她宁愿勇敢到痛苦,也不愿意妥协到麻木。
埃莱娜无疑是幸运的。她在莉拉的推动下,从未停止斗争。莉拉的优秀,鞭策着她前进;莉拉的失败,则免于她堕落。而她们的友情,则是荒原里的火炬,是斗争时的号角。也让我们在其中凝视自己,唤醒我们内心深处的生命力量。
尼诺风趣潇洒,对女性智慧不吝赞美,慷慨参与精神世界共振,但与此同时该那不勒斯搅屎棍也有世俗意义的坏:轻浮、卑劣、虚弱、利己,甚至表面的“尊重、理解”可能也只是巧言令色的糖衣、踩着女人往上爬屡试不爽的钻营伎俩。对才智的珍视也不是真的, 对莉拉暗里念念不忘以致闭口不谈甚至急于污名贬低,恰是因为他一开始在她身上看到自以为也有的东西,但对比之下发现自己并没有。他借以替自己谋福利的才智,在她那却是“免费”、庸俗、大肆挥霍也无妨。这对于精于装点门面的尼诺而言是难以忍受的打击。彼得罗对妻子则是更直截了当的轻视,轻视的根源是被超越的恐惧 ,无声划出一片看似充满理性的领地,这其中遍地隐形的规训:对写作的抑止,对求知与创造的劝阻,对个人价值的鄙夷。 这种对头脑的暴力与斯特凡诺的拳脚别无二致。
您的那不勒斯胡兰成已上线
8/10,🌟🌟🌟🌟E7E8大结局评价:表面上看尼诺成功拆散了一对和谐美满的家庭,实际上女主埃琳娜和尼诺确实是一对卧龙凤雏,两个人论渣不相上下,埃琳娜睡尼诺父子,睡了爹又睡儿子人生赢家,尼诺以为自己是王者,实际他在埃琳娜面前也是青铜,所以莉娜担心完全多余。《离开的,留下的》作者采访:对界限的意识对所有的女性来说都是重压,我们在别人的设定的界限里面生活,当我们不尊重这些界限的时候,我们也无法喜欢自己。男性突破界限不会自动产生消极的后果,反而会是一种好奇心或者勇气的标志,但女性突破界限,尤其是没有男性引导引导或者监督的前提下,会令人无所适从,会是一种女性魅力的丧失,是逾矩,堕落和疾病。
其实莱农和莉拉是一个人
第二集末莉拉崩溃的样子真的感同身受,"要么跪着,要么别活"。
“这是一部神奇的剧作,每个人都能在里面找到自己。家庭的羁绊,祖辈关系的牵扯,传统文化的连累,人生理想的极致追求,爱情与友情的真实探索。所有的一切外界牵绊与自己最终所作出的选择,都将影响着人生的最终走向。”
接受不了lila会生出那种儿子…
一开篇就让人心潮澎湃,红色的浪潮、玛利亚罗莎的文化乌托邦,和尼诺、马可的相逢。第一集挥之不去的是随着女性宣告性解放,随之而来的是传统世俗社会对你作为女性交易价值的鄙夷以及上到学者下到混混对解放了的女性的异性骚扰。莉拉的视角则是工人的苦难和法西斯横行。感叹真是一部史诗级作品,除了女性视角社会各个面都有触及。让我惊喜的是书里详细写过的内容几个镜头就带过,暗示过的则展开拍了一段情节,新观众老书迷都能看到意想不到的东西。最后的转场还是靠镜子完成的,和童年到青春期的转变手法一样,用心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