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影评
1 ) 索拉里斯轮回
“人是万物的尺度”,这则人类中心论亘古不易地昭示着其发明者对这颗恒星的科学统治权,而塔可夫斯基在《飞向太空》中创造了一个名为索拉里斯的科幻乌托邦,那里的海洋将攫取你的意愿,并用微中子复制一个你意愿深处的事物。人类的生存目的或许就是为了证明自己可以爱,然而导演并不满足于此,影片愈到后愈离开理性可控的叙事范畴,进入了抽象、形而上的领域:当人类对自身存在的真实性都感到怀疑,万物的尺度又何以衡量?
我没有读过莱姆的《索拉里斯》,对塔可夫斯基的《飞向太空》亦是一知半解,这部形而上科幻著作引发的思维浩劫堪比宇宙大爆炸。一直对老塔敬而远之,这位以反观众意愿著长的苏联导演热衷在他沉闷冗长的镜头里添加爱、人性、死亡这些深奥命题,《飞向太空》不幸而又幸运地成了他宣泄哲思的布景,因此在我们被那些不明所以的水草、屋舍、泥土特写和几乎凝滞的老派镜像风格催眠之际,属于另一个时空维度的索拉里斯星骤然出现了,它神秘、多变、难以辨别,最令人战栗的是,它能创造真实的非真实物质,而这直接威胁到了人类存在的科学铁律——既然人是万物的尺度,何以在外太空又存在这样一个不以人类意志为转移、却又能使意志具象化的吊诡秘境呢?
剧情并不复杂,心理学家克里斯博士被派往一个名为索拉里斯的液体星球上进行调查,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太空站上的科学家们已与总部失联多年了。然而超自然现象发生了。索拉里斯的海洋攫取了每个人的意愿,并用微中子复制了一个最为隐秘的事物——对克里斯而言,是十年前自杀身亡的妻子哈丽。这是一个真实的存在,一个有血有肉,有痛苦,能够独立思考的存在物,却不容于理智。克里斯的首个选择就是人类的本能反应:他将她骗到火箭里,将她射了出去。这是一种为人的恐惧,对于悖于认知之物的本能抗拒。好在这个微中子的哈丽是不能够用这样的方式被消灭的——“它们”从你的意念中来,也必须通过清洗你的意愿而消灭。 于是她复活了,就像轮回的噩梦挥之不去,直到她要求克里斯的同伴用仪器清除丈夫头脑中的意愿。最终她在一团光和气流中死去,而索拉里斯仍像万劫不复的光年之海一样流动、改变、湮没。
对塔可夫斯基而言,神秘莫测的索拉里斯大洋不过是面镜子,用来自我审视的镜子。那次火箭发射仅是为了上演一次人性本能,当克里斯和其他几位科学家面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忧虑、肤浅甚至恶毒都以镜像形式投映之时,索拉里斯对人性的勘探尚要开始。哈丽说,“克里斯爱我,也许我并不是他真正所爱,但是他只是在保护他自己,他希望我活着。这不是终点,为什么人们会爱,这并不重要。爱对每个人来说都不同。游手好闲的人不是克里斯,而是你!我恨你们。……别打断我的话,我是一个女人。”在我看来,她才是真正的哈莉,人类的哈莉。血液成分并不能取决一个人是否为人,智能和情感才是衡量标准,人类抱持着古老教条奠定的征服者优越感向太空迈步,却囿于“人是万物的尺度”这一粗暴伦理,因此陷入一个愚蠢的人类处境。人们从出生起被教育所谓的自然世界观,笃信那些刻板的科学教条,用自以为最合理也是唯一想到的合理借口解释万物,却忽视了世界尚未展现的可能性。这个世界始终被某种强大的不可知力左右着,它使万物的嬗变时刻照顾到人类的情绪,赋予一切存在可理解的解释。而人类是怯懦的,当常规自我认知与现实产生激烈冲突,痛苦便诞生了。“意识之所在即痛苦所由生之地”,克里斯在内的所有人对哈莉的态度皆由此生。他们不爱她、鄙视她、中伤她,为自己的爱感到羞耻。他们不愿在别人面前表露情感,只因“她”是“它”,一种太空物质缔造的意识谵妄,一种非人类的未知,而未知即是恐惧。克里斯后来对妻子态度的转变属于意料之中,原因也正是痛苦。在痛苦中人们才会集中精力关注自我的真实感受,才会权衡某些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事物,诸如良心、道德和爱。最终哈莉还是永久地消失了,除了两块彩色披肩,克里斯回到了水草、雨水和泥土堆砌的人世家园,这何其幸运,在另一个时空饱受精神罹难后终于得以还乡,然而仍在镜头中流淌扩张的索拉里斯昭示着某种发人深省的结局:一切究竟是梦的结束,还是梦的延伸?
正如先哲预言,存在即感知。当好为人师的人类恐惧感知自然之物仅因它们触及了不可知领域,那我们的存在终究也是虚妄。就像在索拉里斯星的海洋里,当你窥视自我的时候,那里是一片汪洋大海。 你被自己困住,你将成为自己迷宫里的幽灵。这是颇具宿命论风格的悲剧,唯一的解脱方法唯有忍受。忍受非理性的自我存在,忍受虚无,忍受无知和恐惧。就像片中提示,“为什么我们会忍受这种折磨。在我看来,是因为我们去了我们自己的情感空间。我们的先祖们原本对这些很清楚,他们从不问为什么,为了什么。……真理必须保有神秘性,快乐、爱、死亡的神秘性,考虑这些就是去寻找自己的死期,对这些东西的无知使我们更有意义。”
索拉里斯化成了宇宙瀚海,所有存在于意识的产物死而复生,而我们依然脆弱得会被自然之声甚至自己头脑中的想象湮没。于是我们恐惧、忏悔,祈求索拉里斯再创造一次自我救赎的机会,然而下一次我们依然败给天性中的怯懦。像博尔赫斯所说,我不知道我们会不会像循环小数,在下一次循环中回归。但是我知道有一个隐蔽的毕达哥拉斯轮回,夜复一夜地把我留在世上某个地方。
2 ) 有人想死而不得,有人想活必须死
塔可夫斯基版的《索拉里斯星》的结尾十分震撼,精神抖擞的凯尔文回到父亲的家门外,片头挥之不去的雾气也一扫而空,空气明净,狗儿跑来迎接他,他亲切地摸着狗,一边走向窗前。忽然有什么地方不对,屋子里怎么漏水了呢?老父亲缓步入景,水浇在肩膀上也没反应。父亲看到脸贴着窗玻璃的凯尔文,便去开门,凯尔文迎上来,跪在父亲脚下,与在太空站的图书馆里对着海若的一跪如出一辙。
在这之后,老塔生怕观众不明真相,将镜头拉远,添加一个五卢布特效,明示这是索拉里斯星大洋中“重构”的小剧场。这一版本的凯尔文何许人呢,自然是之前将脑电图全部扔给大洋后复制出来的凯尔文了。真正的凯尔文同学和书里的结局一样,仍在太空站上纠结要不要继续待下去,等待海若再次降临。
其实从电影本身对人性的探讨而言,最后这个长镜头拉得有些多余了,简直像是原著作者莱姆跟老塔下了死命令要加上去的(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因为整个电影,完全不是索拉里斯星在带节奏,而是海若跟凯尔文之间的关系为主轴,更准确的说,是随着两人交往的加深,海若的人性成分在增长所带来的道德困境和冲突。
海若喝液氧自杀(原著中这一段描写的非常残酷)后,复活时躺在地板上的抽搐,让我不禁想起《银翼杀手》中的女仿生人Pris给哈里森·福特开枪打中后在地上狂烈的蹦跶。
有意思,有意思,海若是深知自己不是人,只是个躯壳-幽灵-工具,不可能得到凯尔文真正的爱情,痛苦自杀,却又更为痛苦的复活;Pris也明知自己不是人,但却拥有比人更有活力的躯体以及对生命的渴望,中枪后在挣扎中死去。
无论是电影版,还是小说(《银翼杀手》的原著是菲利普·K·迪克的《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索拉里斯星》和《银翼杀手》二者都没法进行对比,差异太大。不过,海若想死而不能,Pris想活却必须死的根本原因也许在于其造物主的区别。海若的造物主是索拉里斯星,Pris则是人类。人类是生怕仿生人抢了自己的饭碗,索拉里斯星却什么都不在乎,到最后在乎的还是人自己。
不过讲真,莱姆的原著是以大洋为主角,人性只是附带的故事壳,不是他老人家的关注对象。老塔的这个结尾反倒是靠近了莱姆的本意,因为细思极恐,特么这个凯尔文是假的,房子也是假的,狗也是假的,树啊水啊,来自童年的回忆构建的乡愁什么的都是假的,父亲也是假的,悲悯也是假的,都是大洋兴之所来随意玩出来的“脑补小电影”。而且正如电影(也是书)里的飞行员伯尔顿所看到的那个巨婴所象征的,就是大洋本身不存在人类能理解的合目的性。
其实无论是莱姆还是老塔都把相同的一个问题抛给读者和观众,只不过这个问题对于二人来说,分量不同。那就是,如果你做了一件极其后悔的事情,现在可以让你去挽回,但你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你干不干?
在《索拉里斯星》的语境中,就是凯尔文无意中导致了前妻的自杀,在大洋无意的帮忙中,他有机会跟“妻子”团聚,但直接代价就是再也不能离开大洋,间接代价就是灵魂受到腐蚀,或者说污染,或者是被窃取。这个间接代价在莱姆那里是木有的,老塔则来了一个发挥,又是梦境,又是母亲,又是用水洗净污渍。
《索》小说于1961年出版,塔版电影1972年问世,相隔11年,《仿》小说1968年出版,电影1982年问世,相隔14年。
四部名作,皆成绝响。
3 ) 作为科幻片,作为艺术片……
我累了,永远走不出那个巨大的我了。妈妈!”
在电影的开头,塔可夫斯基就用一段长镜头在错离我们的感官体验,当镜头从作为对象的流水花草近景拉远,我们发现在那个原来的观察者位置的主体展现的是他茫然的空洞的双眼——他不再承担观察这个世界的责任,亦或者说不再作为世界实现自身的中介(从电影语言来说,他拒绝了作为线索人物这一身份),主体如漂浮在世界上空与实在的现实世界隔开了微小却又不可化约的距离。
在经常与《飞向太空》相提并论的《2001太空漫游》的开头中出现了类似的镜头效果,远古猿类在一次次与大自然发生激烈的关系中,获得象征性的进化,背景音乐also sprach zarathustra也在意味着“人”作为整全、同一之物的诞生,代表历史的骨头抛向天空化身成为现代科技的标志人造卫星,但是在《2001》中我们处于上帝的位置,即超验性的凝视效果,作为观众与崇高的全知者合二为一,我们能够从中榨取理念与现象统一的快感(例如我们可以知道电影中任何角色都不知道的“真相”,而且可以将电影本身作为一道可知的谜题来进行解答,以摸索导演所想表达的本质想法),这种欲望的索求在《飞向太空》里却受到了阻断,正如众多《2001》影迷对《飞向太空》的差评:《飞向太空》不过是借用了科幻的幌子在表达一些塔可夫斯基私人化的暧昧不清的爱情与人性。他们或许对前段还略有兴趣,在后半部分则难以忍受一种突然多出的“剩余”,他们指责塔可夫斯基把切近人类命运的科幻问题变成了爱情问题,对宏伟世界观避开不谈而去将重点落在几个不起眼人物的感情纠葛上。
早在两部电影的开头两位导演就像我们展现了他们的区别——在库布里克这里我们感受到的是史诗般的关怀,是宏伟的历史蓝图,是对世界本质的探索,而在塔可夫斯基这里,一切镜头都是极度私人化的,是淫荡的,是窥私的,与其说是诗意,不如理解成不可知的与拒绝被解读的。这样的镜头在《飞向太空》里并不少见,如多处出现的对克里斯睡觉的观察,塔可夫斯基用无聊的长镜头缓慢扫过克里斯全身,这里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塔式长镜头,它不像《乡愁》结尾安德烈捧着蜡烛走过水池,也不像《镜子》开头母亲坐在栏杆上远眺田野,这段长镜头不试图表达任何东西,或可说,它表达的即是不表达本身,如同一种阈限空间,它本身构成一个象征来指向索求活动的失败(例如恐怖电影中门后的未知,而这种空间即悬置这一未知导向门后空无一物),它创造了形式却不存在对应的内容,这种空间中会产生剧烈的、不安的情绪运动,它并非产生于某一实在之物,它本身只作为一种过渡被隐藏在一般的电影语言中,即电影中不会表达但我们都知道存在的空间(例如人物上厕所),它表达出一种一般观影活动的失败——在这里情绪的爆发点不是某一实在物,而是实在之物的缺席。
我们在后面看到这一缺席的回归,作为一种创伤性的来自过去死去之物的复苏,在这里我们仿佛看到了黑格尔式的有无短路:原来本应该存在的某物的缺席置换成了本应该不存在的某物的回归。正是这一短路产生了笼罩整部电影的倾斜感,在索拉斯星这个闭塞的空间中,恐怖的事情在不断上演却不存在一个可被理解的锚点,人的意识思维如同悬浮在地面上空,而这片地面即是人类集体的理性,如同在电影开头老飞行员伯顿的独白无法符合现代科学机器与理性,那有关索拉里斯星的一切异常都是来自深渊的不可名状之物,但这种细腻的情绪又不同于克苏鲁式的庞大,它是微小的不可捕捉的,如果说库布里克致力于向外探索“人”的诞生到进化,那么塔可夫斯基就在向内研究“人”的构成与消亡。
在《飞向太空》中,一切故事都发生在“人”的内部,“人”作为一否定性的存在,它的边界被消解了,不再存在实体与主体间的严格界限,在这里主体与实体是合二为一的,原初的整合的世界借由主体这一中介来把自身涌现出来。为何凯尔文面对自己重生的亡妻时要竭尽全力地将她扼杀?因为这个新的个体不再是外在于凯尔文的异质性他者,而是诞生在一个深渊——主体自身之中,复生者的一切来自于凯尔文的无意识言说,她不再是康德式的物自体处于不可知的彼岸,吊诡的正是我们对于对象的全知导致了认识活动的失败,在索拉里斯星这一庞大的实体面前,我们感知到一处永恒的缝隙,在这一缝隙当中惰性的物在能动地凝视我们,让我们不由得想起尼采的“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塔可夫斯基用他的镜头语言将这一窥视感巧妙地展现出来,这也是《飞向太空》无处不在的恐怖片式的不安感的来源,这一永远在偷窥主体的缝隙来自何处?早在电影开头就做了回复,在那个黑暗的马厩之中,引起小孩恐惧的正是那条缝隙,它是马厩、马与黑暗组合为一整体所多出来的剩余,它也存在于伯德的独白中,那些摄影机所拍摄的录像与伯德陈述的那个诡怪的反常理的索拉里斯星所构成的差异之中,物正处在那差异之中偷窥主体。不同的是在地球上这一缝隙被回溯性地掩盖了,母亲安慰小孩那不过是一匹马,在这里整体被解构成了各个无机的部分,而在伯德那里科学家与政治家解释为伯德的精神错乱,或者是某种未被发现的科学现象,人会把这种来自物的窥视合理化,当这种合理化失效或是没完全成功时变会转变为一种被迫害妄想症式的歇斯底里。而在索拉里斯星,思维的自我保护机制在这里彻底失败了,这是一个拒绝解释的世界,它无时无刻不在宣告人类认识活动的无意义,在这里暴露出来的是绝对的实体,一个前本体论的纯粹混沌的庞然大物。
索拉斯星上到底有何物?答案是无,一切都没有,这里的物是滑移的,摄影机拍不到,只有杀不死的幽灵不断地从主体内部复苏,妻子解不开的外套与无法追溯的回忆,结尾浇在父亲头上的热水,都化为一种旧日的创伤在主体的视域里涌现,并且深刻地威胁到他的生存,凯尔文在第一次面对苏生的亡妻第一反应便是一次次地把她抹杀使他回到原本那个黑暗的我们都知道其存在但又无法直面的空间中去。
当你凝视深渊时,凝视你的真的是深渊吗?当所有太空站的人感到生存受到这些幽灵威胁时,我们都知道,这些幽灵正是源自每个个体内部,此刻凝视主体的正是主体自身,或可说是化为深渊的主体,在索拉里斯星,凯尔文凝视的是一片空无,也是这种没有客体的凝视放大了主体内部的深渊,使之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使每个人意识到自己体内另一个淫秽的“我”的存在,这个深渊终究外化为一个感官世界,然而这个被布置的外部世界是不完备的,那些结构的缝隙在不停地向外涌现幽灵,最终这个主体的内核被向外意识想象为一个不可名状的深渊,在那个无法窥视的暗处,另一个我在凝视着我,也谋害着我。
杀人杀我。
4 ) 据说是两大太空片之一,但《2001太空漫游》似乎不如他
很久以前看老塔的《Solaris》时,真是震撼,神秘却毫不做作的故事,生机勃勃的自然和冷漠的空间站的对比,人心中纤细的感情和雨丝、水滴的相映成趣,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交织,让一个初级影迷深感绝望——居然还有这样的电影。后来追着老塔的片子一部一部的看,看了更加好的《潜行者》、《安德烈·鲁勃廖夫》以及最后看到的《牺牲》,一次又一次地被震撼,Solaris反而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印象。
去年底,幸运地(本书译者,似乎是兰州大学的一个人,在造作的译后记中说:“在当今中国读书界,译这种书实属不幸,读这种书则是万幸的。”哈哈)发现商务译出了老塔Solaris的原著小说,波兰科幻小说家莱姆的《Solaris》,虽然薄薄的一本书定价却有点昂贵,但还是买来看了。可能是因为很少接触科幻小说,所以当然又被震撼了,尤其是其中对于“人类中心主义”的质疑和对于人类造神的论述,让我眼界大开。然后又追着看了《完美的真空》,对这个作家在形式上的探索大为佩服,而其中的《宇宙起源新论》,则又一次让我有耳目一新的感觉,可笑的是,昨天看见新华社发了条新闻,说是美国科学家提出最新论断,地球不过是地外文明的“动物园”和“实验室”,不禁哑然,看这副“人类中心主义”的面孔啊!
紧接着,就像我经常干的那样,翻出了老塔的《Solaris》,重新看了一次,而且找出乔治·克鲁尼主演不知道谁导演(感觉还停留在明星制的时代呢)的美国翻拍版《Solaris》看了。觉得有些失望——难道一流的电影还抵不上二流的小说吗?而且,美国版《Solaris》暂且不论,就是老塔的《Solaris》,也不像重看《潜行者》和《安德烈·鲁勃廖夫》时有的历久弥新的感觉,竟觉得有点厌倦和失望。电影没有小说的奇幻瑰丽,也没有小说的纵深感,并且变换了小说的主题,从挑战人到探索人,简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作品了。不过,这样的观感让我更加纳闷,小说和电影,这两种载体,真的能差这么远吗?难道一定会像那谁(特吕弗?戈达尔?)说的一样,好小说改编的必然是烂电影,而烂小说倒是能产生出好片来吗?
小说Solaris是一本小书,内容却相当丰富。其中最大量的篇幅花在介绍大洋表面各种神奇的形态,介绍种种人类以自身为参照物则不可想像的“生命存在”,以及Solaris学的前前后后,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凯文和斯诺讨论科学伦理和哲学、神学的问题,凯文和大洋制造的海若的情感纠葛上,倒是变成了一个背景,一个故事得以展开的契机,以及一个人类重新认识自己内在的过程。以我个人的阅读经验而言,对Solaris的介绍及其探讨的部分,让我印象深刻,是用文字展示了一个不可能的世界,是对阅读者的一种挑衅,甚至是对作者读者/作者关系的一种颠覆。
再看老塔的电影。电影中,Solaris学史的交待,全部被省略了,这也是必然的,因为电影中如果叠床架物地来这么一段,一定会让人摸不着头脑。并且,在小说中,对Solaris学史的交待是相当有必要的,也就是说,比较土点地说,他是服务于整个小说的表达需要的。但在电影中,焦点放在了人自身的探索和交流上,这个宏大的纵向背景就有些多余了。小说以足够的篇幅,让人明白了Solaris对于人类思维方式的重要性,而电影中由于缺少这方面的交待,让人不免有些怀疑整个事情的必然性。
然后,老塔避免了电影的“奇观化”,只用了不多几个钱来表现神奇的大洋,让这个“神”看起来有点稀松平常。当然,这也跟意图有关系。小说中的大洋,是一个残缺的神,带着孩子式的天真,莱姆曲尽笔墨,模状了大洋上的种种奇观,既科学精确,又有极强的观赏性,并且最终由此推衍了一段关于神的讨论。但是电影的神并不是大洋,电影里也有深,那是帖在凯文卧室里面的那张安德烈·鲁勃廖夫画的《三圣像》,是海若翻看的书本上丢勒的铜版画《启示录武士》,是两人深深浸润其中的荷兰画家的那张充满世俗气息的《冬猎》。奇观并不是壮丽的大洋,而是平凡的生活中孕育的火焰。就电影的影像表达而言,《冬猎》的作用与《潜行者》的最后一个晦涩的镜头有着难以言表的一致。在《潜行者》的最后,导游满身疲惫地又一次回到妻子和女儿身边,疲倦地睡去,这时候,响起来火车的声音,其中夹杂着刺耳的巴赫,残疾的女儿看着桌上的玻璃杯,玻璃杯在毫无外力地情况下,慢慢向桌边移动。老塔的奇迹从来就不在奇观之中,而是在最普通的日常影像里。
在电影的第二部分(空间站部分)中,有一部分对科学伦理的探讨,但仅仅是几句话,未能给人留下印象,而对于大洋制造的海若是否是人,我们有没有权力把她消灭的问题,在电影中也没有提上议事日程。但是在小说中,这是一个重要的主题。关于海若的身份认定问题,也就是关于“人”是什么的问题,也就是如何确认人在世界和宇宙中的地位的问题。小说中有海若血检、自杀又复活以及对凯文不可思议地依赖,都是在挑战人的定义。甚至最后,凯文有意把海若带回地球的时候,他还考虑到了应该如何让海若通过重重关卡,得到人的“社会”的身份。电影中也有这些细节,尤其是海若的自杀和复活,老塔用了相当多的篇幅和技巧来表现。但是,他不是在挑战“人”的定义,而是在重申对人的定义,并不是说能奇怪地复活,她就不是人了,反而,她的自杀,她对生命的放弃,更加说明了她是人,因为她有了除依赖之外的感情。在海若自杀又复活后,电影就彻底地走入了一个和小说完全不同的轨道。在机械而单调的太空站,他们举行了一次小型的生日宴会,在那个奇妙的有着地球的温暖的小厅里(整个太空站的镜头,都是用的一种冰冷的银灰色调,只有那个房间,才有厚重的黄色和棕色的暖色调),凯文和海若感受了《冬猎》中的世俗生活,感受了凯文心灵中对父亲、母亲以及女人温暖的感情,她们甚至一起达到了性的愉悦的高潮——就是著名的“失重30秒”。在失去重力的状态中,两人达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和谐,也是海若在情感上复活后的最高峰。
相对于小说,电影也有自己独有的内容,这又是小说的文字所不能涵盖的。最重要的,就是电影的第一部分,一个小时中,大概有一半的内容是凯文面对现实世界的深深的绝望。这一部分中,老塔极尽表达之能事,用了在他所有片中都不断出现的各种意象,比如说水中漂浮的水草(《潜行者》和《镜子》中都一再出现)、突如其来的大雨(《镜子》和《牺牲》中的常客),表达不同的情绪和主题。尤其让人过目不忘的是高速公路一节(据说是在日本取的景),深深地传达了信仰崩溃的绝望,是体验过Solaris真相的伯而顿对存在基础的拷问。
说到这儿,我想是又涉及到了经常让我困惑的问题。到底,判定一个作品的好坏,是以能指还是以所指?以能指为判定标准,就是以他表达的方式来判定,这样,老塔的电影似乎要高出莱姆的小说。但如果以所指为标准,就是以作品所表达的内容为标准,莱姆的小说让我思考的空间却要更大于老塔的电影。这真是一个鸡蛋相生的难题啊。
而美国版《Solaris》,则给人一个观察电影作为娱乐业的一部分的好机会,因为美国版Solaris基本上放弃了所有让这个片子有点深度的机会,并且是一个相当“政治正确”的电影,还加进了一些可能会吸引观众的元素,相关的内容,以后再说。
5 ) 镜向之海:索拉里斯的一次失误
不接受批评!不接受批评!不接受批评!
重要的事说三遍。
我很想知道安德烈 塔可夫斯基与母亲的关系。这是我看完整部影片后一直勾引我的一个郁结。
索拉里斯。能让人意识深处的执念具象化的神秘之海,学习思考人类种种复杂行为的诡迷之海,从某种文本指向可以说是人类映照自身的魔镜。空间站所有科学家都被魔镜之海下衍生了“客人”。
凯文的客人是自己十年前死去的妻子。与其他人相比,他的客人实在完整太多。因为他是由凯文对妻子清晰的隐痛具化而来。照理说这位客人应该是凯文内心执念的唯一对象,
其实不然。
因为索拉里斯失误了。洞悉人类内心弱点的魔海失误了,人类情感复杂,魔海并不能准备拿捏人类情感的喷发点,或者隐藏的出口,但是它会学习。不止一次,“哈丽”透过意识深处的探索,窥视凯文记忆隐秘之处,遇见了另一个女人。凯文的母亲。第一次也许他们是在看录像带,“哈丽”突然说那个穿白色大衣的女人恨她,她记得清清楚楚。魔海探测到凯文内心可能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意识流露。
那就是迷恋母亲。不然他的妻子不会和他母亲惊人的相似。
凯文内心深处的执念是儿时母亲在的甜蜜生活。(注意:他爸爸房子里出现的是阿姨)因儿时的迷恋,成年之后找了一个和母亲相似的女人并不离奇。十年前凯文妻子的死因是什么?自杀。为何自杀?凯文离家,她觉得他不爱她。也许争吵过,那是外话。但是,哈丽本身也许感知到丈夫的爱掺杂了许多模糊的情愫。在此不深究了。
客人“哈丽”通过学习,她是不同的,因为能感觉到微妙的情感流泄,基于爱(感知凯文的爱,回应凯文的爱)她越来越像人类,最后不可抑制地爱上凯文。她能探知到凯文母亲作为一个不可撼动的隐私,不去纠结,努力学人,渴望得到人的意识,以人的身份回应凯文的爱。
但是
不要把科学问题当作爱情问题。
人类需要人类。
这是通过科学家之口现身的巨大矛盾点。站在真理的一方,事实就是事实,“哈丽”是复制品,不配为人,这扼杀了“哈丽”,现在个人情感一方,人类的复杂性决定了人之生活需要情感本身,需要爱。
不管是哪一种观点。都足以令凯文倍受煎熬。但是他们忽略了正在努力学习为人的“哈丽”。她首先绝望了。
倘使使凯文回归现实(回到地球),她会消逝。倘使他一直活在空间站,固然可以厮守终生,但在真理上凯文永生永世活在虚妄当中。堕落之海。且不提凯文本身情感的高度憋压(母亲,亡妻)使其崩溃。所以,他们注定走不了一起。
面对“哈丽”离去的事实。凯文如是说。
索拉里斯海终于停止了再发送客人来。它根据凯文的思维点波制造了一模一样的儿时之境。而凯文也得到了圆满的真相。通过复制的“哈丽”,他寻求到完整的爱,认识到更彻底的自身。
这一次。他选择留下。
不讨论老塔的哲学思考,什么典型塔式风格。镜头技巧。很空
谢谢
6 ) 时间与生命体验
人们为什么去看电影?是为了娱乐还是其他?塔可夫斯基认为,普通电影观众走进电影院是为了时间,为了已经过去了的或尚未拥有的时间。“他去看电影是为了获得人生经验;没有任何艺术像电影这般拓展、强化并且凝聚一个人的经验———不只强化它而且延伸它, 极具意义地加以延伸。”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电影艺术的本质是重新体验和再造时间。
在塔可夫斯基的作品中不乏对时间的追问与思考。在影片《飞向太空》中,更是把时间上升到了生命本质和生命意义的层次上,时间不仅仅是作为人生经验的一个基本元素,更是人类生存的重要方式,人不能脱离时间而存在。
真是影院嗜睡者无法逾越的一座大山。
本片与[2001太空漫游]和[阿尔法城]一同被视为哲理科幻巅峰之作。塔可夫斯基缓缓流动的诗意长镜头贯穿全片,节奏慢得考验耐心,但令人回味无穷。没有特效和奇观,只有对人性的拷问与自省。索拉里斯海仿佛一面镜子,投射出人类亘古难解的关于自身的弱点与疑虑。高速路,水草,大雨,神乎其神的结尾。(9.5/10)
很多人说老塔这部电影拖沓,我就一直没看。惭愧至今才看,毫不觉得沉闷,每帧都喜欢。原来,观影体验永远只能是私人的,无法与人感同。当电影里的克里斯谵语道,吉巴利安不是死于恐惧,而是死于羞愧。我才意识到,老塔把很多事物都看成了镜子,甚至连太空也是一面镜子,它是自我的问题,是人文和道德的问题,是爱的问题,而非科学的问题。这世上,理解从来都是稀罕事。不如在自我这条道上一条路走到黑,反倒可能在另一个心灵里激起涟漪。
正所谓“大师是给人指引方向的”,只是后来得道者们的作品很多都比这个要有趣了。
必须承认我的观看方式出了差错,科幻不是理解《索拉里斯》的入口。它的姿态不是眺望未来,而是回望过去。即便飞向太空,人类要面对的还是自己,是人性,是最不可捉摸的爱。那缓慢的诗意不是文明的神迹,而显露出内心最隐秘的感情。水是一种最高精神,是意识的化身,把回忆都淋湿、浸透。最后一个场景真叫人感动啊。
我想找条出路,到底有没有出路,我信佛,这有没有帮助。我试图接近幸福,可什么是幸福,我概念模糊。
“人类需要人类”到最后解谜的关键靠的竟然还是外美史常识,噗。人物存在不小问题,每个人的所作所为都缺乏说服力,便难谈打动。诺兰好莱坞,塔氏好难嚼;诺兰的爱是万能贴,塔氏的爱是神秘源。虽然前者被后者秒杀,不过事实证明这俩拼爱的说起虚无混沌的时候都拼不过没爱的库布里克。
#重看#siff@影城;人类困境的醒世恒言,索拉里斯如记忆之海,复刻的镜像世界,更是生命进阶的飞升,无论冰冷太空舱抑或家园湖畔,他的梦境里永远是父母相爱的时光,爱超越所有科学命题,星穿里无法说服我的一一兑现;结尾堪比2001般震撼,他跪在父亲面前,热泪盈眶。
8/10。老塔以诗意的力量洞察大地与心灵,开篇从房屋旁湖泊平摇到浓雾灌木中人物的双腿/上摇至脸部,浮沉河蚌、棕马跑动、鸟鸣的美景旋即切换成耳朵特写,仿佛聆听生命;单调狭长的日本高速路和幽暗隧道,当男主角在陌生异化的空间站感受亡妻/亲情的爱,太阳雨中门前给父亲跪下净化了羞愧之心归属家园。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只是假定了太空这一特殊环境来阐述思想,换言之题材只是表达塔式哲学的媒介。他通过索拉里斯之海来引导观众——以形而上的思想引发我们的思考,在这点上,塔可夫斯基与库布里克是共通的。老库展示了科技与人类的未来,老塔提出的则是如何自知与自省,至于爱这么复杂的事情,让我们在无垠的宇宙中思考吧。
此片讲的不是人类如何理解宇宙,而是宇宙该如何理解人类。。。
塔科夫斯基将波兰科幻作家斯坦尼斯拉夫·莱姆的经典科幻小说《索拉里斯星》搬上银幕,由于看过小说,所以对于情节还算了然于胸。影片在获得1972年戛纳影展特别奖之前,塔可夫斯基曾被要求将高速公路上漫长的五分钟黑白镜头剪短,他毅然拒绝道:“我故意弄这么长,好让观众中的傻瓜们早点离开。”
不要把科学问题当做爱情问题。塔可夫斯基和库布里克,一个是饱含了对全人类的爱。一个是完全没有进入人类情感的世界里头。
虽然表面上只是一种简单元素的编排,但不知道为何会给人一种力量之感。这种大师的长篇大作之所以长,大概是因为他们知道如何催眠人。
#057#在索拉里斯星,人的意识可以通过海洋而被投射成为血肉之躯的实体,在这里,意识与存在的问题被具象化:你对爱人的爱幻化成的人究竟还是不是你爱的人?如果说《2001太空漫游》通过生与死、渺小与伟大的对立来谱写太空《奥德赛》,那么《索拉里斯》则是一部迂回徘徊漫游三界的《神曲》。
@BFI Southbank 有些地方抽象得让人抓狂,是完全超越理解力无论如何努力也够不到的沮丧。披着科幻外衣的老塔还是在各种地方露出它的本来面目,影厅里所有人似乎都在各自不同的某个时刻black out,结束全场松一口气= =
我最爱的电影里能排top 3。有一种湿漉漉的特别的美。
同样是科幻,库布里克谈人机、谈历史、谈哲学,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还原预测,无所不用;塔可夫斯基则一如既往地谈情感、谈回忆、谈宗教。塔氏极强的的内省力注定他只会把科幻当作人生的镜子、忏悔的神父,以至于整部电影中最惊人的部分不是哈莉的数次出现,而是克里斯在梦中对妈妈的一声轻呼。
用「飞向索拉里斯」的概念呈纵横向的统摄与探讨渺小人类的最基本单位:爱。飞向太空即飞向人类自身,老塔的电影不能单纯听和看(视听的影像之诗),更像是一种依附于哲学之上的阅读经验(警世启示录)
老塔这片太小看科幻了~不过话说回来,能把一个SF按着聊斋的思路拍出来,也真是一种技能。。。以及我终于知道为啥讨论interstellar有人拉出老塔了,这就是爱/就是人性的思路真是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