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影片的主人公照着镜子并开始惊异起来,妈妈喜欢的就是那样的人吗?同时我们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影片的主人公,我,不清楚这些,因为人是不能看到自身的(我们听到的只是镜头外的声音,他以主人公的名义在说话,这是斯莫克图诺夫斯基的声音,在影片的尾我们看到了主人公的手。主人公在消失的时候,主人公在思绪中沉迷的时候,把心灵之鸟放飞空中。人们照镜子来看自己的模样,但是看到的却是妈妈喜欢的那个样子,一个小孩子。此外镜子还成了到达另外一个世界的方法,过去的世界,已经不存在的孩童时代。镜子还是记忆的神秘方式。塔尔科夫斯基的所有电影,都是讲的是人们记忆的结构与它在时间上的非线性性质-开始回忆的是一件事,跟着却是另外一件事。镜子不能说谎(就像普希金《死去的公主和七个勇士的故事》)。镜子讲述的真实的存在,而关于以往的真实的存在总是令人伤心的。
塔尔科夫斯的电影不只是在讲记忆的结构,这也是也讲述了人的个性的获得和丧失,这还是一部有关创作与俄罗斯的电影。
回想一下电影一开始的那个情节,记录片风格的,它似乎是全片的提示。一个女言语矫正医师正在治疗她的患者,她最后让他清晰的说出了“我-能-说”。这是什么意思?我能说-这是艺术家在停滞时代所发出的勇敢的声音,这是由遗忘的痛苦所生发的特殊的语言创作活动。这是条路经由遗忘的折磨与专断的意识而走向自我意识之光。
这个题词使人不期而至的联想到(弗列伊德认为联想越是不期而至,就越是有真实性)路易斯.布努埃尔的第一部电影《一条安达鲁狗》:“导演割破了一个女人的眼睛。这是超现实主义的手法。这个情节具有统领全片的作用:为了见到我,导演,一个艺术家,是如何观照现实的,需要观看的方法,或者说完全抛开它。“俄狄普斯弄瞎了自己,一如得莫克里特弄瞎了自己,那是为了更好的看清事物)。因此这个情节具有镜子的神话学的意义。是梦幻的交谈的方式,观照自己的良心和民族的镜子。
最初口吃的青年的情节与影片的中心情节相呼应,当伊格纳特,也就是主人公的儿子,与他的镜子,他用稚嫩的嗓音在读普希金给恰阿达耶夫关于俄罗斯命运的信,这是一个神秘的情节:他父亲房间一个陌生的女人把这本书给她,然后就消失了。俄罗斯的命运和文化,这就是对这个情节的解读。
镜子是原本意义上的自传性影片。可以说它的主人公就是安德烈.塔尔科夫斯基自己,母亲就是他的母亲,而父亲就是他的父亲,诗人阿尔谢尼.阿列克山德洛维奇.塔尔科夫斯基,他以自己的声音出现在影片中,他读着自己的诗作:
我们的相逢,还有每一个瞬间,
都是上帝,朝向我们的显现…
父亲在形象在影片中只出现了一次,他穿着军服。他说的关键的话是:“你要谁,男孩还是女孩?”这话是由阿尔谢尼.塔尔科夫斯基的声音发出的,他是塔尔科夫斯基真正的父亲(在影片中总是伴随着诗歌、在主人公梦境中出现绘画,如彼得尔.布鲁塞尔的画作、还有音乐-整个影片都伴随着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序曲“约翰的喜悦”)。
镜子的含义还与以仪式神话学观点诠释的影片自传性有关:主人公把自己与儿子混面为一,妻子与母亲混而为一(都是由玛格丽特.捷列霍娃扮演)。这种混一可以理解为:年轻的主人公对母亲的爱和选择与母亲想象的妻子;成年状态的爱转为相互的不满与异议,这是因为主人公想重新成为孩童,并与母亲在一起,就如影片在结尾阶段展现的那样。当田野上走着孩童的他和已经变老的母亲。作者在现实中不能实现这个圆满的结局,因为妻子不是母亲,他的儿子也不是他自己,而只是镜子的折射。
影片《镜子》有两个时间层,这就是当主人公回忆并沉醉其中的时候,与这些回忆的时间。但些纯粹是童年梦幻式的回忆:火灾,妹妹,还有神秘重复的梦境(梦也是灵魂的镜子),当风吹掉桌子上的花瓶,林木在哗哗作响,这些纯粹的回忆与妈妈的梦境-回忆想响应和穿插(母亲与孩子至今还分享着一样的感觉)。最开始的一个神秘的梦境是母亲在洗头,从天花板上掉下的水和雪,这不只是纯粹是个人的经验,而且具有了全民的象征性质:正在毁灭的家园-正在灭亡的国家,那是战争年代,是在37年。回想一下《伊戈尔远征的故事》中斯维亚托斯拉夫所做的那个名的梦,他梦见人们正想把他埋葬。其中有一名话:“在我金顶的阁楼上已经没有横梁。”这对公爵来说意味与把死与房屋倒塌-国家破亡联系起来:当他睡醒的时候,贵族把伊格尔在卡雅尔战败的悲残结果告诉他。
每一个情节都可被理解为主人公与他母亲的回忆,这同时也是他们个人生活中的情节,镜像地反映了历史现实中的个人生活。
这些都在印刷厂那场戏中更精细的体现出来。母亲在印刷工作,她觉得她在校对时犯了某个可怕的,不可思议的错误(观众也不知道是什么错误)。女主人公在印刷厂奔跑的时候,有几秒钟出现了标语牌,上面有可怕的斯大林画像(没有什么错误,那些都是幻觉)。
男孩与军事教官的情节也非常有趣,当男孩没有正常完成“旋转”的命令时,他向不远处的教官解释说,在俄语里“旋转”是转向360度的意思。教官非常生气,要找孩子的家长,但他们已经牺牲了。在这之后,镜头马上就转向了被剪辑的记录片镜头,俄罗斯士兵在沼泽中拖着大炮(塔尔科夫斯基的学生亚历山大. 索库洛夫仿效和发展了这种故事片和记录片镜头剪辑的手法)。
总的说来,民族的,社会的和年龄的上问题,异常细致的结合在影片的每一个情节中。其中的一个亮点是母亲的形象,母亲和儿子把家里宝物给富有的邻居。这里没有直接的知音,富有的女主人让主人公看自己正在熟睡在婴儿,要她杀掉一只鸡来做饭。但是社会的和心理的障碍是不能被克服的。母亲厌恶地砍下鸡头(主人不能杀,因为她怀孕了),她与儿子,同是饥肠辘辘,快速离开了那里,此时的情景不仅包含了个性的,隐秘的内容,而且还有社会共有的意识。
塔尔科夫斯基的《镜子》的含义是无穷的,作为两个镜子,他们互为对置,它们一起通向无限。
选自鲁德聂夫所著《二十世纪文化辞典-关键词与文本》的辞条:“塔尔科夫斯基的镜子”
题记:“ 谢谢你的电影《镜子》,我的童年就是那样……但是你是怎么知道的?就是那样的风,那样的雷雨……‘加尔卡,把猫咪弄到外面去。’我的祖母喊着……房里一片漆黑,油灯也熄灭了,等待母亲回来的感觉充塞了我整个的灵魂……而你的电影如此美妙地呈现了一个孩童这种思维的觉醒!……在那漆黑的戏院里,凝视着被你的天才所燃亮的那片银幕,那片刻,是我此生第一次感到自己并不孤单……”
——一位观众的来信
安德烈·塔尔柯夫斯基(1932.4.4~1986.12.28),这位伯格曼眼中“当代最重要的导演”,从影二十余年,主要作品只有两部短片和七部长片,但“他却创造了崭新的电影语言,捕捉生命一如倒映,一如梦境。”在极权统治的扼杀诗人的时代里,塔尔柯夫斯基用这些吉光片羽的影像艰难地雕刻着生命的时光,以一个传统俄国诗人的热情和良知,苦苦求索艺术的真谛和人类的良知,在现代性、后现代性大行其道的价值混乱的世界里寻找着人类的精神家园。
《雕刻时光》一书收藏了塔尔柯夫斯基对电影、对艺术尽其一生的求索,在序言中,他反复提到的只有一部电影——《镜子》。因为没有一部片子像《镜子》那样经历了复杂曲折的磨难、指责和无端的非议,但又最终得到了观众的肯定。这些肯定温暖了作者的心灵,坚定了他的创作信念!“一想到母亲将会去世,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我将抗争,我将证明,母亲是不朽的!”(1)这是影片创作的最初动因。本文将从这部电影切入分析,尝试探索塔尔柯夫斯基的艺术和精神世界。
一、个人·家园·历史
人的一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童年时在饭桌上拍着你的手背,让你把碗边的饭粒捡起的那个人。在浮夸的宏大叙事的年代,塔尔柯夫斯基要去为自己的母亲拍一部关于自己家庭的电影,这样妄自尊大的“野心”连一直与他合作的摄影师也不能赞同。可是塔尔柯夫斯基告诉我们“在《镜子》里,我想要让观众感觉到巴赫以及佩戈莱西,以及普希金的信函以及红军强渡锡瓦什海,以及私密的家庭情事——这一切事物,就某层意义而言,都是同等重要的人类经验。”【2】为了说出那些刻骨铭心、无法忘怀的生命体验,在《镜子》甫一开始,导演以一种纪录片的手法拍摄了一场治疗口吃的场景,作为“我可以说了……”的序幕。
时间的闸门被打开,迎来的第一个画面便是孤独的母亲背对着镜头坐在倾斜的栅栏上,景深处荞麦花在辽阔的草原上点点铺展;远处,伴着火车悠长的汽笛声一个人朝屋子走来——不是父亲,父母早已离异了。
母亲吸一口烟,缓缓吐出,镜头随着烟丝摇过,微风袭来,树枝哗哗的抖动——情来感物,物来应情!这样的风在影片中一再的吹拂着,或是记忆、或是梦境。稍稍的升格拍摄不再是简单的摄影技巧,在放慢的镜头中,我们看到并且感受到:清风在枝叶上流连,那是时间的流连,是孤独的母亲一如自己孤独的童年时光的流连。
路人走了,一阵奇迹般的风吹起了层层的麦浪,那是“我记忆中一个清晰凝练的童年景象!”父亲离开了我们,于是他的诗作被导演处理为画外音,在这清晰明朗的诵读中,母亲双手抱袖独自回到老屋……
从个人的、家园的回忆切入这部几乎没有情节的电影“叙事”,不是自我的尊大,更不是自恋,塔尔柯夫斯基从他的毕业短片《压路机与小提琴》开始就没有忽略对这苦难深重的俄罗斯民族的关怀,这是一个传统的俄罗斯知识分子良知使然,只是塔尔柯夫斯基切入历史的方式不是用一种浮夸的宏大叙事的方式,历史只有融入个人的生命体验才会具有刻骨铭心的印记。
《镜子》中一段可以作为“情节”的记忆是母亲在印刷厂任校对员时出现的一次错误——将斯大林的名字印错了。母亲察觉到错误后奔回印刷厂,导演用稍稍的升格镜头以及变焦的方式跟拍母亲的奔跑,由于呈现在画面上的速度放慢,于是由母亲奔跑的吃力、紧张,结合那被放大的呼吸声,导演以一种旁敲侧击的方式传达出极权时代意识形态的威慑力量。
对于历史的介入还不止母亲的一次遭际,《镜子》还使用了许多的新闻纪录片来呈现历史:最早的飞行气球、红军强渡锡瓦什海、攻克柏林大厦、广岛原子弹爆炸、天安门广场汹涌的人潮……。它们在电影中出现了许多,时间比例却较小,而且经常没有视点、没有叙事动机的毫无准备的就出现了——其突兀性一如这些荒诞的历史事件本身。可完整的看完影片以后,观众又会发觉它们的突兀与破碎,又恰恰暗示了它们的无处不在,作为一种记忆、一种隐痛、甚至是未来人类的阴影,在导演的最后一部电影《牺牲》中,新时代的人类依旧被随时可能爆发的核子大战的恐惧所威胁着,人类的命运不得安宁!对于这些纪录表征历史的影像,导演以一段红军强渡锡瓦什海的新闻片为例,解释它们是如何与个人的记忆融合一体的——“我认为《镜子》中的新闻片和表演剧情自然而完美的连接在一起……当我从眼前的银幕上看到那些人,仿佛从太虚之中出现,受到那历史上悲剧时刻的恐怖和不仁所摧残之际,我知道这一片段必须成为那部单纯以个人私密的抒情记忆为出发点的电影的主轴、本质、核心和中枢……在泛白苍茫的天空之下,一群人双膝深陷湿泥中,勉强拖拽着自己的身躯,穿越一片延伸至地平线彼端、无尽无止的沼泽,几乎无人幸存。这些纪录片段的无限透视,创造出一种近乎净化的效果。”【3】对于新闻片、剧情片在时间上的深层意义,我们还要继续考量作者的美学态度。
二、时间·记忆·梦境
电影是时间的艺术,一方面,塔尔柯夫斯基认为,理想的电影是新闻片,是用几百万英尺的胶片把人的一生每一分、每一秒都纪录下来。无疑,这是摄影术的本体性使然,我们用这一完美的保留时光的媒介收藏起我们存在过的生命,从而抵抗人类无法逃避的死亡本能!另一方面,理想毕竟是理想,我们不可能其实也不必要把人生的每一寸光阴都纪录下来,任何人也做不到,我们可以留恋时光、雕刻时光,但我们并不是时间的造物主!塔尔柯夫斯基反对自然主义式的机械复制,在他的实际创作中,时间不仅安排在当下,而且更多的、情感的密度更浓的时间被安排在记忆、梦境、幻想之中。表面上看来,这种时间安排违反了作者本人“纪录下来的时间”的理论,而实际上,“时间与记忆互相合并,就像一枚勋章的两面”,【4】导演对时间的纪录已经从外在的层面进入了心理的层面。在客观自然中,时间在三维空间中单向度的向前流逝,但是,由于我们有情感、有记忆、有思索,我们内在的时间便可以不受自然规律的束缚,它可以倒转,可以诗意的再造,但是作者依然强调“电影中最重要的假定性之一就是,电影形象只能以有声有色的现实生活本身的真实自然的形态呈现出来。
……梦境在银幕上依然要以现实生活本身的那种真切可见的自然形式来构成。”【5】影片中有两次黑白场景中母亲不寻常的处境:
父亲在前景帮助母亲向长发上浇水洗发,镜头缓缓向后拉,景别从特写扩大到全景——父亲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似乎站立不住的母亲,颤抖地垂着面前的长发,泥灰伴着雨水从屋顶纷纷降落,镜头从右向左横移经过母亲,母亲出画,镜头继续运动,镜头没有间断,而母亲却又裹着沙巾在左面入画,人物的位置一如梦境的不确定;母亲走向一面模糊的镜子,而其中反射出的竟是老年母亲的镜像(由塔尔柯夫斯基的母亲本人扮演)!虽然这一组镜头清清楚楚、可又全然不是写实的纪录,更贴近超现实的、表现主义的影像呈现。在第一次观看时甚至会让观众感到迷惑,但是导演自有他的道理:“我要说的是电影中‘暧昧’以及‘不能言传’,并不意味着影像不清楚,而是由梦的逻辑所产生的独特印象:完全真实的元素之不寻常、无法预料的组合,以及各元素间的相互冲突。”【6】父亲的突然离去、倾颓的家园、母亲的芳华、孤独的老去,这些暧昧的影像串起了梦的逻辑、心理的感受,而它们又全然是作者不能忘却的真切印象!
战争年代,贫困的母亲将自己的耳环卖给了一个还算富裕的夫人,夫人让她帮忙宰杀一只公鸡,接下的镜头从彩色转为黑白,父亲抚摸着母亲的手臂,镜头向后拉开——父亲又不见了,而母亲却漂浮在空中,这一场景显然违背人们的物理常识,可是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表现一个坚忍而自尊的母亲身心的“失重”状态呢?
从影像的造型、布景、摄影机运动到剪辑、时间上的不合逻辑,不仅表现在梦境中,还交织在现实和记忆的境遇中,整个影片其实是在成年的“我”的讲述中展开的,“我”与妻子的情感纠葛、破裂的婚姻是影片的线索之一,虽然在导演的安排下,“我”在画面上一直没有出现,但是有一组镜头却让人记忆深刻、感受良多。“我”问妻子孩子们在哪,妻子(由扮演年轻母亲的同一个演员扮演)怔怔的看着“我”——也就是看着镜头,但是镜头反切后,出现的却是放假回来的父亲,他对着画外的母亲询问“孩子们在哪?”,有背于传统的反打镜头,塔尔柯夫斯基的“反打”一下子从一个时空切到了另一个时空,只是人类在相似的处境里说着相同的话,时空在剪切中跳跃,可却跳不出一样的人类宿命!
除此以外,记忆结合幻想(因为回忆从来就不会是机械的回忆,回忆总要结合重构和想象才能激荡情感的波澜)使得记忆中的许多意象也总是会带有一种梦的气息、诗的魅力。《镜子》中,那些似乎是无缘无故吹起的风,无处不在的雨,还有明亮的火,我们不知道它们因何而起,却一次次的在记忆、在梦境中闪过,没有情节故事的交待,它们不可捉摸但又让人感到确实存在,并且深深的烙印在童年的记忆中。对于塔尔柯夫斯基电影中如此这般的不可名状的意象,习惯于导演将一切来龙去脉都解释清楚的观众可能一下难以接受,可是细细的想一想,童年时代,谁没有过呆呆的望着一阵风吹拂着树枝轻轻摇摆的懵懂,谁没有过望着窗外滴答的雨水等待着母亲回来的经历,何必去计较那后面的“故事”呢?导演只能给出他记忆中的一个个诗意的意象,至于意象后的故事,观众完全可以用自己的生命体验去补充完善、完美。观众不再是观看好莱坞电影似的被动接受导演给出的全部信息,而是与导演处在同一层创作的位置,连接导演与观众的是相同的意象,意象后的故事却只能到各自的生命体验中去追忆、去怀想。“经由诗的连接,情感得以提升;观众也由被动变成主动,他不再被作者所预设的情节所左右,而是亲自参与一个探索生命的历程。……艺术家迫使观众去把分裂的片段整合起来,迫使观众去思考那些言外之意、弦外之音,惟有这种方法才能让观众和艺术家在体认电影这一层面上处于平等的地位。”【7】
影片开头,母亲从栅栏处回到老屋,接下来的一个场景是邻居家的房屋燃起了熊熊的大火,本来这里是可以构成一段情节的(比如大火因何而起,造成了什么伤亡,最后是怎么处理的)可是导演对这一童年的印象全然不去做什么情节的设置和解释,对一个孩童来说,大火就是一场大火,这一自然景象以它的肃穆壮观深深震撼了童年幼小的心灵。除了这一自然景象的大火,影片中还有一枝树枝燃起的小火无能从作者的记忆中抹去——少年的爱恋!童心中初次萌发的模模糊糊的对少女的慕恋,在回忆中留下的只是一只被火苗映衬的明亮的手而已!梦境中年轻母亲在镜中突然老去了,老年的母亲伸出皱痕密布的手摸抚自己的镜像,这时,毫无逻辑与铺垫的,突然插入一只被火苗映衬的明亮的手,一闪而过,接着一阵电话铃声把梦境带入了此刻当下——成年的“我”被母亲打来的电话惊醒了。如果将整部电影反复的看上好几遍(比如我就看了几十遍),观众确实可以在这看似无序错杂的影像中理出一点“情节”以及时间顺序来:这只手在影片后面又出现了一次,那是童年的真实所见,而不是梦境中的;电影影像的放映顺序与实际的时间顺序发生了前后的错位。在《镜子》中,导演常常是只保留这样的意象而不加以解释说明,并且在时序上还要错位,如果导演用线性的时间处理方式的话,应该是先有童年第一次见到这只手,再有成年后梦境中的闪现,可是这是一部塔尔柯夫斯基的电影,时间在这里似乎是不受日常逻辑的控制而自由的闪烁,梦境、记忆、幻想、先后顺序都已经不能明确的区别开了,它们交织在一起成为吉光片羽的生命体验,它们就是生命本身!
影片最后,塔尔柯夫斯基更是对时空做出了他能做到的完美调度,新婚伊始的母亲和父亲幸福的躺在草地上,父亲问母亲想要男孩还是女孩,而母亲只是含羞而欣慰的展露她的笑容,朝向远处凝望——只见老年的母亲带着两个孩子沿着弯曲的小路,朝草原深处走去,而景深处又是年轻的母亲(只是过了数年,应该是父母离异以后了)站在草原深处遥望着命运的未来……。在这同一场景中,同一个空间里竟然出现了三个时间里的母亲形象,而且时间的严重错位——老年的母亲手中牵着的却还是童年的孩子!战争结束了,时间也老了,作者是多么希望重新回到童年,一个没有战争,没有父母离异的童年,可是老年母亲和童年自我这一不对位的时间组合又强烈的表露出这种美好理想的无可奈何——美好的童年时光已经永远的失落了!
三、艺术·良知·信仰
所有伟大的电影都让人联想到戈达尔的一句话“电影是人类第一个梦,也是最后一个梦!”在时间的回顾中,我们不仅看到我们个人的悲欢离合,而且还可以看到整个人类一路走来的坎坎坷坷。个人的时间与整个人类时间又是千丝万缕联系着的,这其中的对与错、欢乐与悲哀,构成了我们反思的材料,所以“人类良知的存在完全依赖于时间!”
“我认为一般人看电影是为了时间:为了已经流逝、消耗,或者尚未拥有的时间。……导演工作的本质是什么?我们可以将它定义为雕刻时光。如同一位雕刻家面对一块大理石,内心中成品的形象栩栩如生,他一片片地凿除不属于它的部分——电影创作者,也正是如此:从庞大、坚实的生活事件所组成的“大块时光”中,将他不需要的部分切除、抛弃,只留下成品的组成元素,确保影像完整性的元素。【8】
于是,塔尔柯夫斯基雕刻出来的时光明显具有这样三个层次:在物质材料的层次上它们来自于现实,在气质魅力的层次上它们是诗意的,在思想价值的层次上它们能够引领人们重拾良知与信仰。
对于前两个层次,作者以一首日本的俳句诗为例,表明他的理解:“垂钓碧波中/微波荡漾催月影/浑似上钩来/孑然刺李树/晶莹夜露落满枝/刺间挂水滴……这是纯粹的观察!它的精练准确,使再愚钝的人,也能感受到诗的力量,感受到诗人捕捉到的生活形象。”【9】塔尔柯夫斯基处理意象常常间于再现与表现之间,那些影像既让观众感觉到与日常的经验不一致,可又让他们觉得真切、情感逼人,丝毫没有从理念上来影响观众,完全是一种审美的诗意的直觉。“诗人常拥有孩童的想象力和心理状态,因为不论他对于世界的思考是多么精辟深邃,他对于世界的印象却是直接的。”【10】诗人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有更准确的描述“写景则豁人耳目,言情则沁人心脾,其辞脱口而出,无娇柔装束之态。”惟有充满了这种意象的境界才是大诗人所写之境,所造之境!
对于思想价值的层次,导演不厌其烦、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告诉我们:“我主张这样的艺术,它应给人以希望和信念。艺术家所讲述的世界越是无望,也许就越应使人感到与之相对立的理想——否则简直不可能活下去!”【11】“艺术承载着对理想的渴求。它应在人心中播撒希望和信念,哪怕艺术家描绘的世界是毫无指望的。”【12】
“艺术最重要的功能便是沟通,因为互相了解是整合人类的一股力量”【13】在《乡愁》中,疯子多米尼克将一滴水滴于手心,然后又滴上一滴,手心上是更大的一滴而不是两滴,这其中寄托着导演所有创作行为的最终期望——用艺术来促进人类的谐和!
尽管塔尔柯夫斯基用来等待剧本审查的时间比他用来拍电影的时间还要多,而电影完成后更是充满了这样那样的指责、非议、侮辱,可是,饱含真情的艺术作品从来不会因时代的愚蠢而掩埋光华,“一切都将化约为一个简单的元素,此乃一个人对其存在所能指望的一切:爱的能力。……我的职责是使每一个看了我的电影的人意识到爱以及施与爱的需要,并意识到美正在召唤他。”【14】同样是《镜子》这部电影,导演获得了他梦寐以求的最高赞誉——只能是来自观众!
一位观众来信:
谢谢你的电影《镜子》,我的童年就是那样……但是你是怎么知道的?就是那样的风,那样的雷雨……“加尔卡,把猫咪弄到外面去。”我的祖母喊着……房里一片漆黑,油灯也熄灭了,等待母亲回来的感觉充塞了我整个的灵魂……而你的电影如此美妙地呈现了一个孩童这种思维的觉醒!……在那漆黑的戏院里,凝视着被你的天才所燃亮的那片银幕,那片刻,是我此生第一次感到自己并不孤单……
另一位观众的来信:
我看您的电影犹如凝视着一面生命的明镜。这是第一次,电影对我成为这么真实的物体,这也是为什么我去看这部电影,我要直接进入其中,如此一来,我得以真正的“活着”。【15】
“像这样的来信温暖了我的心灵,赋予我工作的意义,强化了我的信念!”——塔尔柯夫斯基如是说。
塔可夫斯基的《鏡子》是他自傳色彩最濃烈的作品,影片通過現實、夢境、假設、回憶和新聞片段的鏡頭穿插出現,組成一種起伏紛擾的境況,以對照主角不斷遭逢的,那無以回答的生存問題。按塔可夫斯基在《雕刻時光》一書內提到,這電影的製作不似他以前會先搭建一個較為清晰的架構之方式,而是直到拍攝階段,才開始將手頭上的材料進行構築。塔氏經過幾番思量,最後放棄用剪接來服務於觀念上的假統一,他讓個人單純、私密的抒情記憶為出發點,實踐了影像用來表現生命本身,而非生命理念或論述的真正功能。
跨度長達四十年時光的《鏡子》,紀錄了自我個體和對母親、家庭的追述。在本片中,演員Ignat既扮演了主角的兒子,也扮演了少年時期的主角;而主角的前妻Natalya和他的母親Maroussia,又是以同一個人來飾演。塔可夫斯基的這特意選用,除了將人物命運泛指化之外,亦形成了一種鏡像反映,他為本片樹立著一面鏡子,不但令角色相互地對照,更令故事中的現實和夢互為地影射。虛實交錯的《鏡子》,很容易教人想到費里尼的《八部半》(連《鏡子》第一個夢中,母親容顏變老的一幕,也跟《八部半》內古依多母親出現的一幕有點相似),儘管它們都看似非常之混亂或很難理解,可遵循了人的意識、回憶總是跳躍的,和突然切入之事實,指向著那超越表面存在的內心世界。
一直都比較執著的塔可夫斯基相信,電影作為藝術的一種形式,自有其相當於散文的可能性,他提倡要展現電影的「詩性」,但需剔除鏡頭所有曖昧的,那些為作品變得更加藝術化而矯揉造作地加上去的「詩意」標記。正如本片內引入達文西畫的肖像畫,既代表了一種超越時間的元素(影片著力打破時間的限制),亦強調了女主角惹人憐愛又討人嫌惡的特質,兩者的二合為一,已經無法從中分離,以致我們在Maroussia迫不得已地要幫貴婦人殺雞時,會將她混合著冷漠、高傲和憤怒的神情,和這幅肖像畫聯想在一起。塔可夫斯基的《鏡子》,雖縈繞著超現實的氣氛,然而這氣氛並不是刻意營造的藝術手段,而是導演實現自身觀念的目的;他製造的一系列夢境,並不在於想暗喻什麼或象徵什麼,更重要是向觀眾表達自己的潛在體驗。所謂人做夢的動機能量(motive-power)是由潛意識提供,因此,夢境很多時是人在自己內心中真正看到的東西,塔氏將沒有概念和符號化的夢,代表了一種內在的意識流動,令電影既帶有「詩性」的藝術形式,又體現了對心靈上的最真實紀錄。
曾被定名為「自白」的《鏡子》,以一個女醫生幫助一個有口吃毛病的男孩開口說話的片段,打破了一種「閉塞」的狀態,也反映了導演塔可夫斯基終解除了某些枷鎖,勇敢地抒發出內心中的情感。這些情感或回憶,因為夾雜著很多的痛苦(如父親的離去、戰時的艱難),令到塔氏於拍攝《鏡子》之前,總很不願意地去提及、回顧(儘管《星球索拉羅斯》有談過自己和父母的關係);他在本片的一段戰時回憶中,讓人有點摸不著頭腦地插入了拉掉手榴彈手環的孤兒,和表面冷漠的教官這兩個角色,正正是說明塔氏自己跟他們一樣,都有著揮之不去的傷痕。
塔可夫斯基的《鏡子》,借影片開始不久出現的一個陌生男醫生之對白,指責了人們沒有時間去關注內心或本質的問題;隨後,主角跟母親的通話,又說到自己患有喉炎(為後面其病危作出鋪墊),三天沒有和人說話。主角的沉默,除了表示著語言的蒼白、不足以說出一切之外,也暗示了現實的邏輯未必能表達到內心的全部(所以之前有一段想象的場景出現);而《鏡子》通過無定的思維、和混亂的夢境,開啟了一個缺口,使到心裡面潛藏的東西能放飛出來,以便更容易地貼近「本質」的方位。對象徵主義不以為然的塔可夫斯基,雖於《鏡子》中放進了雨水、火,以及靠草叢、樹木、窗簾、或印刷廠內女角飄逸的頭髮、衣服所表現出的風的畫面,但這些看似富象徵意味的元素,如我在《星球索拉羅斯》那篇提到,只是大自然常見的現象,塔氏強調它們的目的,有可能只希望突出自然和人類的「本質」主題,而不是某些評論所過份解讀出的深奧含義。
至於電影內的新聞片段,雖然跟前面之情節有一定的聯繫,但我認為它們的作用更多在情感的傳遞上,並非是著力去進行對政治或其它的影射(即使它們表面上將影片觸及的範圍擴展到蘇聯甚至是本世紀的現代史)。好比軍隊橫渡錫瓦海什海的片段,就像塔可夫斯基說到的「讓我們產生一種錐心刺骨的痛楚,因為鏡頭中出現的軍人如此地平凡又渺小,他們在泛白蒼茫的天空之下,勉強拖曳著自己的軀體,穿越一片延伸至地平線彼端無止盡的沼澤,幾乎無人倖存。」這一場景所呈現的痛苦,結合塔氏父親關於「不朽、永恆」的詩句,營造出「如英雄般犧牲」的意象,和非比尋常的情緒強度;而它的拍攝方式(持續地以鏡頭觀察著單一的事件),亦啟發了塔可夫斯基對《鏡子》採用很多長鏡頭的想法,以及將表演部分和紀實素材有機結合的構思,令到本片只靠影像的呈現,便足以俱有撼人心魄的力量。
情節不斷穿梭於夢和現實之間的《鏡子》,給觀眾一種飄忽不定的感覺,而導演塔可夫斯基加上的一些漂浮意象,更強化了這「不定」的狀態。在影片中,有點「突兀」插入的西班牙家庭故事,透過後面新聞片段裡出現的半空漂浮汽球,暗示著他們因戰爭被迫離鄉別井生活的流浪者心態,而類似的漂浮或不能著陸之感,亦被藏於主角的內心。當少年時的「我」,於貴婦人客廳內等待母親時望著鏡子的那一刻,仿佛意識到自己的轉變、自己的覺醒,如此之簡單又有著豐富意涵的一幕,也令到「我」獲得了自主的意識,或找到能夠著陸的地方。因此,這之後再出現的漂浮意象,也多了一層「釋懷」的意思,像Maroussia懸空於床上的漂浮狀態(使人想起塔氏《星球索拉羅斯》中的著名失重時刻),既帶著思念,又想從過去中解脫出來;而病危的主角放飛那受傷的小鳥(小鳥的飛也是一種「漂浮」),亦都表示「我」終於能抱著輕鬆的心態,去面對自己脆弱的生命和往日留下的「傷痕」。
在影片即將結束之際,年老的母親背著我們吸菸的畫面,令人回想到她第一次出現時的姿態(也是背著鏡頭吸菸),而這,又彷如一個循環,反映出電影對不斷流轉之時間的探討。那奄奄一息的主角,把小鳥往上一拋之後,時間又回到美麗的從前,初次懷孕的母親Maroussia,正凝視著遠方蜿蜒的小路,而田野那邊,隨著巴哈雄壯的《勃蘭登堡協奏曲》響起,她已成為年老的母親,並牽著稚年的兒女,走過毀壞的家園。《鏡子》這樣神奇的結尾,彷如將三個斷面重新剪接、融合於一起,導演塔可夫斯基自由地用鏡頭進出不同的時空,使分別困在過去、現在和未來三間「房間」內的「氣流」,得以流通。
喜歡以較為俯視的角度拍攝的塔可夫斯基,常將攝影機對著廣闊的大地,他借電影的開端,那陌生男醫生與年輕「母親」同時由欄杆上跌落地面的一幕,明顯地傳達出他對大自然景象的關注。不滿於當時政權的塔氏,即便用了印刷廠的一段來表現出史太林政府的高壓統治(校字錯誤這樣的過失,在那個時代也可能導致嚴重的後果),但歸根結底,塔可夫斯基仍是深愛著他的祖國,深愛著這片土地。好比《鏡子》內曾引用的那封普希金致查達耶夫之信函內寫道:「無論給我世界上任何的東西,我都不願意把我的國家換成別的,我也不要任何不屬於我祖先的歷史,因為這本來就是上帝的所賜……」
在拍攝《鏡子》之前,常被童年夢魘折騰的塔可夫斯基,總相信要經歷過心靈危機才有治愈的可能。他在《雕刻時光》內寫道:「心靈危機乃是一種冀求發現自我、重獲信念的誘因,當靈魂渴望和諧而人生卻充滿紛擾,這一對峙反而是刺激行動的動力,同時亦是我們痛苦和希望的源泉」。嘗試走入「禁區」的塔可夫斯基,決定不再把自己收藏起來,他靠著他對藝術的觸覺和跟心魔的搏鬥,不但排走了其童年記憶的困擾,並且成功地釋出自己的心靈深度和潛能,促使了這部如此純粹又誠實的電影之降生!
看电影的时候,我一直跟自己说,这真是件残酷的事情,那些被深藏的、隐秘的、难言的、丑陋的伤疤一并被揭开来。
有几次惊讶的睁大了眼睛,有几次忍不住流下眼泪,有几次实在无法再看着屏幕,但是一种矛盾的心理又吸引着我迫切地想看到那些被时间掩盖的角落。
是什么让我如此着迷却又如此惧怕?
艺术不能说明只能讲述,正像塔科夫斯基说的那样,他在展现生命,而非讨论。他给人的不是一个结论或者一个需要讨论的细枝末节,而是一种看待自己的方式。
电影由散乱的镜头拼接,很多时候是模糊的,让人置身云雾,但是又有一只手一直坚定的拉起我顺着这条路清晰的走下去。
《镜子》中的世界
塔可夫斯基曾经这样谈论《镜子》:“不要把《镜子》想象的太复杂,它不过是一条直线式的简单故事,没有比这更易读的了。”
塔可夫斯基在《镜子》中讲述和回忆了自己生活的很多片断,这些片断彼此关联,相互渗透,以至于让我们难以区分,深感迷惑,人们在说到《镜子》的时候,也往往称之为“非叙事性”的。毕竟那些故事不是我们的经历,甚至和我们的经历大相径庭,但这并不会阻止我感受到这部电影的美,以及这种美传达的力量,信念,以及探索的勇气,这也让《镜子》有了被读解的可能。
塔可夫斯基曾经为《镜子》辩护说:“如果两个人能够经验同样一件事情,那怕只有一次,他们也将能够了解彼此,即使其中一人是生活在旧石器时代,而另外一个则是成长于电化时代。上帝赋予人类能力去了解、体会人类共同的冲动--包括自己的,也包括别人的。”
虽然我们的经历如此的不同,但是我们还是以不同的方式经历过很多同样的事情,这些事情,正是一个人之所以成为人的必须,我们在其中思考,生活,感动,而塔可夫斯基则用他的镜头,把他的思考,生活和感动凝固下来,成为他的“时光的雕刻”。
《镜子》是在讲述导演塔可夫斯基自己的故事,从童年父母离异,到他现在的情感矛盾,从30年代苏联相当严酷的社会环境,到战时的混乱,亲人的离去,再到他拍摄电影的当下。塔可夫斯基故意使用同样的演员来扮演不同时刻的不同角色,他的母亲和妻子的角色都使用了Margarita Terekhova作为扮演者,他自己儿时也和自己的儿子使用了同样的演员,加上其中很多明显的幻想段落,都使得这部电影具有了更多梦的意味。
*主要角色
母亲Maria,她的同事等人也称她为Masha,Marousia;
主人公Aleksei;
妻子Natalya;
主人公的少年时代Alyosha;
主人公的儿子Ignat。
在这五个角色中,母亲Maria和妻子Natalya的主要形象,以及主人公的少年形象和自己的儿子都使用了相同的演员,而主人公自己则始终没有正面出现,也就是说,这五个角色,实际上只有两个演员。区分Maria和Natalya几乎只能依靠Maira抽烟这一点。另外,母亲Maira的老年形象,则是塔可夫斯基自己的母亲塔可夫斯基娅亲自出演的。主人公幼年的形象,则是一个可爱的小孩子。
此外,在电影中不同场景中重复出现过的人物还有父亲,也就是Maria的丈夫;主人公的妹妹Marina;两个女人,其中一个明显是在模拟50岁左右的阿赫玛托娃的形象;一位医生。
在电影中只出现一次的其他一些人物,还有母亲的同事Lisa,一对西班牙中年兄妹,主人公少年时的军事训练教官以及一些一同接受军事训练的少年,其中有主人公初恋的女孩子,战争时期主人公家人的一个邻居。
在电影中大量出现塔可夫斯基父亲的诗作为背景声音,这些都是诗人自己朗诵的。
《镜子》被一些研究者分成14个段落(不算片头的字幕),时间上一般分为战前,战时,战后三个时期,分别对应30年代,40年代和60年代,更为合理的区分方式则是以主人公自己的过去和现在两个时间段作为标准,另外加上一些想象的场景和纪录片段落,总共有16段。
1. 治疗口吃
战后,现在;真实的场景,彩色
Ignat打开电视机,是一部治疗口吃的影片,医生通过暗示和引导的方法,治疗一个高个年轻人的口吃毛病,最后那个年轻人流利而响亮地说出:“我能说话了!”塔可夫斯基似乎是在以这一段影片来表达自己打破长久的失语状态,勇敢地面对自己的内心的心情。
2.片头字幕
塔可夫斯基仍然使用了巴赫的音乐搭配片头的字幕,使用的是管风琴小书的第16首"Dasalte Jahrvergangenist",“旧日时光一去不返”,BWV.614。
3. 着火的房子
战前,过去;回忆的真实的场景,彩色
母亲Maria和一个医生在田野中谈话。画外音是主人公自己,此后主人公一直以画外音的方式出现。A.塔可夫斯基的诗也第一次出现。
镜子第一次出现在几个小孩跑出去看烧着的木房。那是儿时老房子的内景,母亲Maria和幼年的主人公,以及主人公的妹妹。
镜子中的影像逐渐清晰。鹅黄色的光晕笼罩着房间,两个小孩站在门口,一高一矮,玻璃储水罐静静地站在地上,门旁的桌子上堆放着杂物,墙上挂着两个锅。
整个场景安详地让人不安,孕育着一种爆发,在暗示战争的来临。
战争一如那所燃烧的旧房,没人能挽救,没人能逃离,没人能反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灾难的降临和束手无策的去经历。
镜头静止在火焰窜升的木房,仿佛隐喻战争的永无止境,就算结束也要以燃烧殆尽作为高昂的代价。
[着火的房子]
4. 母亲梳洗头发
战前,过去;想象的场景,黑白
幼年的主人公睡在床上,彩色的场景转入黑白,风掠过灌木,鸮鸟略显孤独的鸣叫,孩子呼唤着爸爸从床上坐起来,父亲帮母亲梳洗,黑白的影像明显带有梦的气质,水的声音和环境的声音异乎寻常地大。
母亲湿淋着头发直起身,在坍塌的房子中走过,她走过镜子,水滴不断从上面落下。她双手按着身上的毛巾,当再次出现在镜中时,容颜已瞬间衰老。
时间总是在我们不注意时以飞快的速度流失掉。
一天中,钟表上指针的转动圈数描绘了时间的轮回,那是它的宽度,而在人身上则显示了时间的长度。母亲面孔的变换是时间的速度,也是孩子心中对母亲衰老的惊诧。
如果有人留意看看自己母亲的手,也许就会想到自己紧致的皮肤有一天也变得松弛,渐渐长出老年斑,血管突出,像树根的脉络,深深植入身体。
人也有轮回么,我不知道,如果有,我一定是母亲的轮回。
回忆,想象,梦境,在这一场景中交织在一起,坍塌的房子似乎在暗示一种崩溃,而母亲过去和现在的样子相继出现,也暗示着主人公的一种困惑。
5. 电话中的争吵
战后,现在;真实的场景,彩色
以主人公的第一视角拍摄房间的内景,墙上挂着《安德烈•鲁布廖夫》的海报,是他那幅三位一体画像。主人公和母亲在电话中交谈,主人公提到自己三天没有和别人说话,似乎是暗示与1之间的联系。主人公说自己梦见儿时着火的房子,问爸爸何时离去,这显然是在承接上面的部分。
他接着说:“为什么我们总是争吵?如果我做错了什么我道歉”。“我总是说你像我妈妈。”
妻子仰着头看向镜子中的世界,是一种高傲的神态,似乎对丈夫的每句话都持着无所谓的态度。主人公始终没有在镜头出现,仿佛在念一段旁白,让妻子兀自悲喜。
这样的安排让女人带着孤独无助的哀怨与矜持,两个无法交谈的人,只能通过镜子中那个虚幻的世界沟通。
她一直不肯正视镜头这边的他,说话像是一种自言自语。
她从镜子走向窗子,看向更远的地方,玻璃倒映出她疲惫的脸颊,与刚才倔强冷笑的神情完全不同。几株褪了色的红色植物衬得她的脸更加美丽而脆弱。
两个如此接近的人却隔着千山万水,就算登高眺望也无法看到对方的身影。这样的疏离来源于他们看待世界的态度,一个在镜中,一个在镜外,其实他们都想靠近彼此,但是男人与女人有时候就是无法沟通。
谈话间提到母亲在印刷厂时候的同事Lisa死了,引入下面的回忆。
6. 印刷厂
战前,过去;回忆的真实的场景,黑白
母亲以为在印刷时出了一个错误,据说是把斯大林的名字Stalin错误地印成了Shralin,俄语里面“大便”的意思,她冒着突然出现的大雨赶去印刷厂核对,塔可夫斯基使用了手持的长镜头拍摄,黑白的影像显得压抑而又焦躁。
当最终发现并没有错误之后,母亲告诉了Lisa原委,两个人大笑。可是后来Lisa指责母亲过分独立,甚至有些专横,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魔鬼》当中的李伯金上尉的姐姐,两人争吵。
母亲去洗澡,水却突然停了,她在浴室里面笑。
在母亲确定印刷没有错误后,她穿过一个两面都有窗户的长廊,光线交错着。长长的镜头配以A.塔可夫斯基的诗句,有关于相遇,等待,天气和命运。无论是突如其来的大雨,还是突然停水的淋浴喷头,以及那仅仅因为一个错字就可以让人恐惧的力量,都是一种像天气一样我们无法掌控的存在,我们生活在其中,就好像生活在命运的蛛网上。
这样的场景一直缠绕在我的幻想和梦境中,如今出现在了电影中,着实让人讶异。这里,母亲比任何时候都像达芬奇画中的人物,一个被命运掌握的人。光亮的走廊让人看不到尽头,充满了美好的期许人生,不过没人知道尽头的门后是什么,是黑暗,还是另一条走廊。
这是我一直的困扰,我的想象中没有尽头。
这一段结束于一个大火熊熊燃烧的镜头,暗示这同样是一段回忆。
[母亲跑往印刷厂的路上]
7.主人公与妻子的争吵,西班牙邻居
战时或战后,现在;真实的场景,穿插纪录片段落
妻子第一次出场,她在照镜子,主人公说他看到妻子的时候经常想起儿时母亲的面孔,两人争论主人公的性格。主人公说他同情母亲和妻子,而妻子则说主人公无法和人正常相处。
一个西班牙邻居说着西班牙语,模仿电视中斗牛士的动作。1939年西班牙内战的时候,共产国际曾经将一批西班牙儿童撤离到了苏联,此后他们就在苏联生活,长大,乃至结婚生子,他们既没有办法真正融入苏联人当中,又再也不可能回到祖国西班牙。谁又能够想到,15年后,塔可夫斯基自己也成为了一个这样的乡愁满腹的异域旅人。
镜头随着那个西班牙邻居的回忆开始出现关于西班牙内战的纪录片,人们在街上奔跑,飞机投下炸弹,亲人们吻别即将撤离的孩子,哭声和告别的声音,最后在一声长长的火车汽笛中,一个小女孩转头面对镜头,脸上快乐的表情突然换上了惊恐,迷惑,大大的眼睛里面全然是不解。残酷的战争不仅仅造成了死亡的伤害,更让无数人失去家园,妻离子散,让许多孩子幼小的心灵蒙上了阴影,这一段纪录片使用在这里可以说是极为深沉而巧妙的控诉。
下面的纪录片片断可能是整部电影里面最美妙的瞬间了,一片寂静之中,是一只充满整个画面,硕大无比的同温层热气球慢慢升起,两只小一些的气球从两旁缓缓降落。
人类操控着这个比自己身体大了千百倍的庞然大物,飞向高高的天上,在夕阳中,镜头缓慢的跟随着辅助气球,这时响起了佩戈莱西《圣母悼歌》的终曲合唱,我的身躯终将腐朽,我的灵魂因着主而在天堂中永生。
这里是电影感动得我第二次流泪。
第一次记事的时候,这个世界给我无比庞大的感觉,那时候,什么都高不可攀,什么都没有边际,什么都不可预测。
也许长大了就好了,长大了可以不用再踮着脚够东西,不用叠个床单还要跳来跳去,不用总是听大人说这个小孩子不懂。
随着时间的变迁,这种渺小感却与日俱增,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愈发的强烈。命运钳制我的力量让我喘不过气来,我开始学会相信。相信有些事情需要放弃,有些时候需要随遇而安,有些过去需要忘记。
还记得有一次同母亲外出发生车祸,第一次,死亡的念头扼住了我的喉咙,眼泪完全不受控制,血从腿上淌下来却没有任何感觉。
第二次,父亲做一次性命攸关的手术,事前他什么都没说,手术成功后才告诉我。当时我什么都没说,静静走进屋子里,不住颤抖。
而我看到电影中那个大气球时,眼泪就是这样掉下来的,那是种面对生命的无助,死亡的恐惧。
经历过才能体会。
在一段欢庆成功的纪录片之后,镜头回到了主人公Ignat那里,他正在翻看一本关于达芬奇的书,达芬奇曾在1550年左右提出过关于热气球的构想,书中有圣母和她的母亲圣安娜的油画,以及一些中世纪宗教绘画中常出现的手势。
[漂浮在空中的热气球]
8. Ignat读笔记
战时或战后,现在;想象的场景,彩色
妻子碰翻了包,Ignat帮她收拾好之后她走了,Ignat转身却发现刚才空无一人的房间中有两个女人,一个老年的仆人端着盘子离开了,另一个看起来像是50多岁的阿赫玛多瓦的女人请他读一段普希金1836年写给朋友的信,其中探讨了俄国和西方基督教文明之间的异同,表达了作者虽然同意俄罗斯具有不同于西方的历史地位,但是对于自由等等却有着相同的权利的观点,读信的时候,Ignat的身后,是另一位女诗人茨维塔耶娃的照片。当Ignat读完信,一个老年Maira形象的老妇人敲门,他去开门回来之后,却发现那个阿赫玛托娃一样的女人不见了,桌子上她放过茶杯的地方还留有印记,而这印记迅速的蒸发消失了。
主人公给Ignat打电话,回忆起自己的初恋,引入下一个场景。
[茶杯印迅速蒸发]
9. 军事训练
战时,过去;回忆的真实的场景,彩色
镜头中首先出现的是主人公初恋的女孩子,一个红头发,嘴上总是有水泡的小姑娘,音乐是普塞尔《印度女王》第四幕中的“他们告诉我你强大的权力”。一个始终认为向后转应该是转360度的孩子拉掉了手雷的拉环,他是一个战争造成的孤儿,就像塔可夫斯基镜头中的伊万一样。表面上冷漠的军事训练教官扑向那颗手雷,用自己的身体试图保护其他人,心跳的声音中镜头逐渐拉近,战争留在这位教官头顶的伤痕清晰可见。
那个孤儿孤独的走上山去,穿插进了苏联红军渡过克里米亚的西瓦什湖的纪录片,人们拖拽着物资,水面上漂浮着纸片,泥泞的浅滩上留下无数的足迹,远处苍茫的地平线映衬下,响起A.塔可夫斯基的诗句,“世上没有死亡,一切都是不朽的”。
那个孩子伸手抓住停在他头上的小鸟,纪录片变成了二战中解放布拉格的苏军装甲部队,拍摄战犯的尸体的记者,1946年比基尼环礁的核试验蘑菇云,1969年珍宝岛事件中冲突的中苏双方,海洋一样高举的拳头,紧攥毛主席语录的无数双手等等。
10.父子重逢
战时,过去;回忆的真实的场景,彩色
伴随战争和冲突的喧嚣的噪音突然消失了,父亲回来看望少年时代的主人公和他的妹妹,本来妹妹正在说要把哥哥偷拿7中出现的那本关于达芬奇的书的事情告诉大家,两个孩子一下子忘了这些,跑向父亲。父亲抱着他们,音乐响起,巴赫的马太受难曲当中的咏叹调,"Undsieheda!Der Vorhangim Tempel...",看哪,圣殿坍塌了!这是基督受难之后,上天的愤怒。镜头中接着出现达芬奇的画"Genevrade Benci",非常像刚刚出现的Maria的脸。
11.争吵
战后,现在;真实的场景,黑白
主人公和妻子争吵Ignat该由谁抚养,以及他的未来。妻子指责主人公不与母亲和解,窗外,Ignat在烧一些树枝,这是片中第三次出现熊熊的火焰。主人公和妻子忽然说到天使像火一样出现在矮树丛中,引导摩西,这谈话很快就引入了主人公的回忆。
12.童年的梦
战前,过去;想象的场景,黑白
这一段开始于主人公的自述,这里还是彩色的,他讲述自己总是重复同样的梦,然后出现黑白的水罐,幼年的主人公走过树丛,走向自己出生的房子,黑暗中突然出现孩子的声音,“妈妈”,正和4中开始一场梦的“爸爸”的呼唤相对应,玻璃破裂,一只公鸡飞了出来。和4中一样,风掠过矮树丛,布帘翻卷,树枝颤抖,树干弯曲,雨毫无预兆地落下又消失,环境的声响显得十分不真实。孩子试图打开一扇门却没有成功,门开了,母亲正在收拾土豆,一只狗走出屋子。
13.卖首饰
战时,过去;回忆的真实的场景,彩色
Maria打算把首饰卖给邻居以补贴家用,那位邻居显得傲慢而且相当的不友好。少年时的主人公Aloysha独自坐在客厅里面,看着镜中的自己,音乐仍然是9中的普塞尔。
孩子盯着镜中的自己,年轻、清澈的双眼,镜中出现了那个嘴上长着水泡的女孩。水嫩的脸颊,柔软的头发,手中拿着燃烧的树枝。
他们说小孩子不懂爱情,但是为什么那个童年喜欢的女孩总是不断浮现在眼前?第一个人让他有特别的感觉,即使是战乱,他都能在黑暗中想起她嘴上那粒水泡,连同着这样的不完美构成了童年美好的回忆。
接着,灯熄灭了。镜头中出现了牛奶滴在地上的场景,呼应着3中主人公幼年的回忆。
那位女主人在镜子中傲慢的试戴首饰,带着主人公母子去看她自己的孩子。母亲Maria显得有些不耐烦,女主人甚至提出让Maria帮她杀一只公鸡晚上做饭用,Maria试图拒绝,因为女主人说的恶心她也一样会感到,可是那位傲慢的女主人却一直是一幅高人一等的姿态。在恐惧和厌恶中,Maria接过斧子,按住公鸡,抬起头,那幅10中达芬奇笔下混合着冷漠,愤怒和高傲的神情再一次出现在她的脸上。对比邻居的女人在镜中傲慢的脸,,让母亲的坚强与不屈饱满起来。
母亲带着主人公愤然离去。画外音是A.塔可夫斯基的诗。
14.一系列的回忆场景
战前,过去;想象的场景,黑白和彩色
第一段是在13之中,他们离开邻居家之前,首先出现父亲的面容,然后是母亲浮在空中,巴赫的众赞歌前奏曲再一次响起,父亲说:“冷静,没事的。”母亲则说:“我想见你,不仅仅是我生病的时候。……我终于飞起来了……我爱你。”
在后面A.塔可夫斯基的诗里面,我们再一次看到风掠过矮树丛,那诗关于梦,关于记忆和遗忘,关于生命,关于探索和希望。风掠过矮树丛的段落和12里面并不完全相同。很多关于那座老房子的童年的记忆也都瞬间苏醒过来,镂着花纹的白纱飘动着,一束耀眼的光在黑暗中闪烁,走过去,是一个小孩抱着满罐的牛奶。
还记得,小时候喝的牛奶大多是装在玻璃瓶中卖的,倒出后残留的牛奶让玻璃透着乳白色的光,再慢慢从壁上滑到底部。
和平的时代,满晃着快要洒出来的牛奶,小猫舔舐着泼洒在桌子上的牛奶,战时就只能靠瓶底白色的印迹回想。
黑白画面一下子变成了彩色,幼年的主人公在游泳,年轻的母亲在洗衣服,老房子里面满是美妙的春光,12里面那只狗也以一种幼年的形象出现。
那是童年的木屋。富士屋顶,宽大的走廊,开阔的视野,屋外的荞麦花和风晃动,让整个童年都充满了纯洁的颜色。
塔科夫斯基曾为了让屋前长满白色的荞麦花,大费周折。但那便是他的童年。
曾经我的童年也是在充满了木头腐朽香气的小楼中度过。
从里到外都是木制的房屋,推开窗户的时候总会掉下很多木屑和沙土。几个孩子疯闹着跑上跑下会让它禁受不住一样吱吱呀呀地呻吟。偶尔还会有几只老鼠在杂物间夺路而逃。还有残破的椅子咯吱作响,炉子冒着热气,收音机里传来的音乐夹杂着噪音,有两只麻雀探头探脑地衔食着窗台上的馒头渣……一到夜晚,就有蝙蝠在低空下无声地呼啸而过,走近一些还能听到它们的翅膀拍打空气“扑扑啦啦”的声音。
我喜欢在高大的梧桐树下仰望天空,浮云翻腾着飘过,直到看得眼睛刺痛得睁不开。每到石榴结了果实,就趁那个厉害的婆婆不在的时候偷摘下来几个尝鲜。
那些笑声与房屋一直都在我的回忆中摇曳生姿。
就这样,在影片的结尾我才第一次看到阳光,从窗口斜斜地照进来,幸福的暖色,小狗在柜子上爬来爬去。
所有的梦,美梦,恶梦,结束了,都是清晨,结束了漫长的雨季,都该有这样的光照进来。
窗台上有被风翻动的书,幼年的主人公走向母亲,可是这时的母亲却是老年的形象。
[回忆场景]
15.主人公之死
战后,现在;想象的场景,彩色
一件想象的屋子里面,主人公躺在屏风后的床上。医生认为这只是个普通的病例,8里面那个阿赫玛托娃一样的女人提到5当中的喉咙痛失语,医生则说到了良心,回忆,另一个女人说到了内疚。是导演的良心在为自己的回忆而内疚吗?主人公说,我只是想快乐。他轻轻的抓住床边的一只小鸟,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把小鸟托起,让它飞了起来。
16.田野中的结局
战前,过去;想象的场景,彩色
接近黄昏,静谧而安详的田野中,响起了巴赫《约翰受难曲》的开场合唱,母亲温柔地趴在父亲的胸口,当父亲问她,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的时候,母亲什么都没有说,她低头,笑,眼泪却又似乎要流下来,她转头看向远方。
这时合唱队进入,开始了壮丽的合唱,“上帝,我们的主,你的荣耀遍布四方,广大无比”。场景也猛然转到了密林当中,年老的母亲带着年幼的孩子穿过树林去洗衣服,镜头拍摄林中的树丛,断木,弃置的废井,水罐。年老的Maria拉着两个孩子出了树林。镜头又切回到母亲,她转头回来,仿佛从对未来的想象中回到现实,她笑了,又继续转头看着远方。Maria带着孩子继续前行,回头看到年轻的Maira正孤独地站在如同十字架形状的电线杆下,广袤的原野,远处的森林,一切都笼罩在落日的余晖之中。合唱结束,孩子呼喊着。镜头退回到了森林之中。
[田野中的结局]
记忆——镜中的梦境
叔本华说:“人生的效果如同粗陋的镶嵌画,近看产生不了效果,在这上面几乎找不到任何美妙之处,除非拉开一定距离。”
如果一次只听一种声音就像英格玛•伯格曼的电影,自然的声音,沉静的镜头,只不过记忆比电影还要来得真实、动人。不用建造,不用摄影技巧,不用现场的调配,一切都是瞬间的美感,稍纵即逝而又承载着不可替代的永恒。
记忆是《镜子》的主题,而回忆是塔科夫斯基表达的重要手段,属于童年的回忆,属于昨天的回忆。“唯有瞬间才是现存的”,于是我们常常渴望回复那段生命,只有那些不再可能倒流回来的时间,我们才能开始正视,开始珍惜。
可以抛弃时间吗,塔科夫斯基认为当所有人得到幸福时,时间便毫无用处了,它只不过是一个概念。
但是现实中,时间不是一条长河,而是一把刀,会留下伤痕,这些伤痕终身都会陪伴着我们。
*梦境一
孩子从睡梦中转醒,风压过灌木,父亲看着孩子,母亲在洗头,在母亲起身时,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她努力拨开头发走向镜子,剥落的天花板开始坠落,雨从上面落下来。
第一次,我看着斑驳掉落的天花板,哭了。不忍看。
你见过世界坍塌时的样子吗,我见过。一如这样的梦境,安静得像是一片唏嘘。只是低头的功夫,世界就变得全然不同了。
同样的梦境曾缠绕在我的梦境中,那是不安的,惶恐的,辨不清方向的,连噩梦都不是。喧闹的叫喊声在我耳中嗡嗡作响,最后变成尖锐的耳鸣,整个空间都向我挤来,从四面八方,身体在一瞬间就可以消失了,成为一粒尘埃。
然后是夏日吵闹的蝉鸣刺入我的耳朵,是个太阳毒辣的日子,我在空荡荡的楼里穿行,整个院子里都没有人,没有声音。疼痛侵袭了我的全身,让我失去知觉,胃仿佛在熔化,穿透四肢百骸。
很多人在我脑袋中旋转,最后成为空白。
[梦境中的坍塌]
*梦境二
风压倒了灌木,孩子穿过树丛,走向木屋。长长的窗子上,帘子摇荡着像是忍受不住什么。屋檐上,雨似乎又开始下了。那扇孩子没有打开的门,忽然开了,母亲在削着土豆,狗走出来。
记忆有时会向我紧闭大门。我会忘掉电话号码,刚背诵过的文章,朋友的长相,要做的事情,像一个突然被扔出屋子的人,那时的我仿佛没有身份的游魂不属于这个世界。
而那些我一再想要记住却总是忘记的事情,会在一个闪念涌上心头,不分地点,不分时间,就那么硬生生的挤进来,让我久久失神。
记忆中镜子里的世界更像一种幻觉,发生的事情可以消失,不存在的事物却能瞬间充满画面。
镜子是虚伪,镜子是幻影,
镜子是逃避,镜子是毫不掩饰。
镜框中的方寸却能容下整个世界。
电影中的镜子无处不在,悬挂在墙上或是窗户上隐约的倒影,像是让人逃遁,又仔细地审视着人们奔逃的身影。电影记录了我们的记忆么?也许《镜子》正是塔可夫斯基对于自己记忆的审视。他在问自己:究竟哪些是记忆,哪些是梦境呢?
我们的记忆是如何保存的?我们是否必须借助一些别的什么来唤起自己的记忆?主人公回忆自己母亲当年的容貌,想到的都是自己妻子的样子,达芬奇笔下的样子。记忆穿过时间的河流,把我们和我们的过去联系在一起,我们是否因此永远无法逃脱自己的过去呢?
主人公一次又一次地梦见儿时的房子,牛奶罐,风掠过矮树丛的景象,开始的梦中的镜子,以及最后的场景甚至混淆了自己母亲年轻年老时的面孔,这一切都来自于我们记忆的不精确。我们的记忆是一种感觉,而不是精确的复制,就好像我们不会记得某一天刮了6-7级风,脑中只有那天风掠过矮树丛时,树枝摇动依次倒伏的景象。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的记忆逐渐变得模糊,就好像逐渐发黄的报纸,退去颜色,最后,甚至无法和梦境的不真实加以区分,变得如同那些久远的梦一样动人。
记忆甚至会以类似于幻想的情况提醒我们,就好像在影片中Ignat看到的阿赫玛托娃一样,正是这一幻想的经历,暗示了我们导演对于阅读阿赫玛托娃和普希金的经历。
这些不精确,不真实,也正是记忆,梦境,镜中幻象的美妙之处。我们并不会和塔可夫斯基拥有同样的经历,但是我们可以分享他的感觉,分享他看到风中树枝摇摆的景象,分享那些温暖的,酸楚的,内疚的,愤怒的时刻,正像一位女士写给塔可夫斯基的信里面所说:“在那间幽黑的戏院里,凝视曾被你的天才所燃亮的那片银幕,那片刻,是我此生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并不孤单。”。
爱与牺牲
母亲在塔卡夫斯基的记忆中占据了很大的部分,使得电影很多时间都在讲述母亲。
也许只有像电影中的母亲这样的女人才有力量度过那样艰难的岁月。她的同事抱怨她的脾气,说如果什么让她不如意,她就会当作没发生过。母亲零乱着头发,惊讶的说不出话,像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人。这样的脸我如此熟悉。
接下来,母亲去洗澡,中途水停了,她笑了。
当一个女人在崩溃的边缘走了太久时,她的神经总是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非常敏感,身体像上满了发条的闹钟紧绷着。断了的水就像身体那根弦突然断掉了,那样的心情“言语抚慰不了,手帕揩拭不掉。”
在影片中,母亲总是在等待,坐在围栏上等,却总是空等,从窗户望出去,长板凳上放着个瓦罐,雨水滑落进去。
最后,她的爱变成屋前的荞麦,她的牺牲犹如最后放飞的那只小鸟。
世界是一面镜子
也许对于《镜子》每个人的讲述都会不同,就像不同的人站在镜子前都会有不同的光景。世界正像一面镜子,反射着人们的回忆和幻想,反射着人们的丑陋与卑微,反射着每个角落的悲伤与欢笑。
转载请注明作者:九尾黑猫
http://www.mtime.com/my/LadyInSatin/blog/547813/“当一个电影创作者说,他要先拍一步赚钱的电影,如此才有力量、财源拍摄自己梦想的电影时,这纯粹是一种欺骗,甚至更糟,是一种自欺。他今后将永远不会去拍他自己想拍的电影。”
——塔可夫斯基《雕刻时光》
塔可夫斯基一生虽仅拍过七部长篇电影,却部部堪称经典。而《镜子》正好处于七部电影的正中间,不仅是联接他前后电影生涯的一个过渡点,也是导演电影中风格最为突出、特别的一部。《镜子》是塔可夫斯基“第一次决定用电影自由地表达他生命中最为重要的记忆”,是对他自己电影理论的一次充满奇迹的试验,可以说是他所独有的电影语言的最集中体现。德国的格雷戈尔在其《世界电影史》 中也有这样的评价:“影片《镜子》如同一块不规则的岩石突出于今日苏联电影的风景中。长久以来没有一部苏联影片像它那样运用了独特的和自由的语言。长久以来没有一部苏联影片如此深入地探索了俄国的或苏联的自我意识”。
《镜子》的故事剧情非常简单,讲述的是一个病重的男人(某种意义上就是塔可夫斯基自己)在弥留之际对自己童年、父母、妻儿、以及他所处时代的梦境和记忆。这些记忆的碎片通过精心构筑的叙述结构和独特的电影语言组织起来,成为了一部充满诗意的影片。
片中有这样一段,主人公的儿子为一个黑衣女人朗诵普希金的信,信中讲到俄国人民抵抗了西方基督教文明对亚洲文明的威胁,却也成为了西方世界里的异乡人。这种由于特殊地理位置造成的身份认同上的尴尬,是俄罗斯民族最重要的特征,而塔可夫斯基的电影中也体现出了这种冲突和融合的特点。下文即以苏联、欧洲和亚洲(主要是日本)三个地区作为分析《镜子》电影语言和风格特征的出发点。
一、 苏联——另类之下的隐秘传承
1. 前苏联的诗电影——节奏与剪辑
出道开始,就有人把塔可夫斯基称为“电影诗人”,如果要非归类,人们最容易将《镜子》列为“诗电影”。但导演本人却十分讨厌现代“诗电影”,认为他们“一味地矫揉造作、装模作样”。
而电影史上诗电影的两个最具代表性的潮流,一个是法国20世纪30年代以让·雷诺阿为代表的诗意现实主义,一个就是前苏联的“诗电影”。前苏联的“诗电影”又在广义和狭义上分为早期的蒙太奇学派和杜甫仁科为始的电影流派。下面我们就来分别探讨塔可夫斯基的《镜子》以及他的电影思想同这两大流派之间的异同。
1.1 爱森斯坦和蒙太奇
蒙太奇学派的集大成者爱森斯坦认为,电影镜头之间的撞击具有诗的特征,并强调这种诗的特征在于其形式的功能。他的蒙太奇理论的核心就是节奏和象征,认为运用剪辑可将两个不同的观念结合起来,产生一个崭新的第三观念。但塔可夫斯基却对此持否定态度。他认为这种蒙太奇的剪辑是一种思想的专制,因为导演在向观众呈现这个拼图和谜语的时候,已经为每个镜头都赋予了唯一的、标准的答案。这剥夺了观众看电影的权利,也与电影的本质背道而驰。
而他自己认为,“正确、完整的剪辑一部电影,意味着让分离的场景、镜头自然地结合起来。”可以说《镜子》的成功与否,剪辑是关键。镜头更迭间的诗意是这部电影中最引人注目的一点。实际上,导演将自己最珍贵的回忆和梦境拍摄完成后,这些相互间本身就缺乏必然逻辑联系的碎片,无法按照传统电影“起承转合”的叙事结构来安排。在剪出了二十几个版本,大幅调整了整个故事顺序后,塔可夫斯基终于找到了让各个镜头间“自然结合”的方法,影片最终成型,诗意也终于从这种剪辑组合中流露出来。
对《镜子》来说,如何从一个镜头过渡到另一个镜头,从一个主题过渡到另一个主题,是十分艰巨的任务。回忆和梦境都具有飘忽不定的特点,你无法知道它从什么时候开始,又从什么时候结束,一段回忆(梦境)可能在任何意想不到的地方激发另一段回忆(梦境)。为了在电影中体现出这种难以捉摸的质感,塔可夫斯基通过身体的、心理的、情感的联想,使各个片段在自然凝结起来。这是一种感官的、反理性的蒙太奇,与爱森斯坦的理论背道而驰。
比如,影片的第一场梦境,最后一个镜头让年轻的母亲通过镜面与年迈的母亲相遇;下一个镜头顺利从回忆接回到现在,摄影机仅对着房间,通过声音传来年迈的母亲与儿子正在电话通话,告诉他以前印刷厂同事去世的消息;再下一个镜头即转到年轻的母亲在印刷厂的记忆。塔可夫斯基通过这种感官的联想,仅用三个镜头就使故事自然经历了“梦境——现实——记忆”之间的转换。
再比如影片的最后,上一个镜头:垂死的主人公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接着抓住了躺在旁边的一只麻雀,用力紧握,突然男人抬起胳膊松开手掌将小鸟抛向天空;下一个镜头:画面从远景的天空到中景的森林中男人童年的乡间房舍,再特写年轻的母亲与父亲正躺在不远处的草地上讨论尚未出生的孩子,母亲回头眺望远方;再下一个镜头:年迈的母亲带着年幼的主人公和妹妹从森林中走出来。通过小鸟的飞翔,我们体验到了垂死的病人从清醒到入梦的那个瞬间;通过视线的引导,梦境中年轻的母亲与尚未出生的孩子、年迈的母亲相遇。在巴赫《马太受难曲》庄严肃穆的背景音乐中,整个影片达到了情绪的最高潮,不同的时间在反复的交替后最终融合,达到了永恒。
1.2 杜甫仁科和诗电影
相对于塔可夫斯基对爱森斯坦的大加反对,他对杜甫仁科却极为推崇。作为与爱森斯坦和普多夫金齐名的杜甫仁科,与当时苏联电影制作的主流有较大不同。蒙太奇对于他来说并不像前两者那么重要,他强调一组连续镜头中场景与场景间的关系,而不是场景中镜头与镜头之间的关系;数量众多且变化多端的场景往往是简短的,但是构成它们的镜头却是不间断的。此外,杜甫仁科视觉风格的特点就是大广角远景,“动作和构图的复杂性在一个画面中形成,犹如一幅慢慢形成的绘画作品”。
这与塔可夫斯基的电影镜头有一些相近之处。塔可夫斯基善于用长镜头和运动镜头来记录影像、抒发情绪。《镜子》里大约有两百个镜头,比一般电影少了许多,但他的长镜头却很少有静止不动的时候,总是在缓慢的运动中表达丰富的影像语言,展现场景的变换和剧情的推进。
比如,影片在开始11:50时有一个持续了一分多钟的长镜头:镜头首先固定在桌子上,小猫正在舔桌上的牛奶,然后出现了小主人公的手臂,往小猫身上撒糖;镜头缓缓右移,对小主人公的侧面进行特写;稍微顶顿镜头又向右后方上抬,年轻的母亲出现在阴影的包围里,形成一个中景;停留片刻,母亲向右走出镜头,一个短暂的空镜头后,镜头缓缓右移,扫过房间的陈设,母亲重新入画,坐在窗边眺望;镜头逐渐推进到近景后,又缓慢地从客观镜头变为主观镜头,转为母亲的视线:先是窗外近处院子里的凳子,然后缓缓抬升,对准远处的森林。这个缓慢的镜头配合着塔可夫斯基父亲诗歌的朗诵,将年轻母亲的孤独感自然而然地表露出来,没有紧张、激烈的煽情,而只是让观众同年轻的母亲一起体验这种冗长流逝的时光,感受等待的寂寞和无奈。
但除了杜甫仁科外,塔可夫斯基对其他“诗电影”,也就是杜甫仁科的后继跟进模仿者则持批评态度。他在书中极力否定这种流派方向,因为这类电影中充斥着抽象的隐喻,充满了空洞的符号。被摄体的本身丰富的特殊性和情感内涵都被剔除了,成为单调的象征符号;而符号诞生之后,就极易被滥用,最终沦为陈词滥调。他指出,“电影的纯净和其与生俱来的力量,不是表现于其影像之富于象征,而是在于这些影像表现具体、独特、真实事件的能力。”因此,对塔可夫斯基来说,远离实际具体性是“诗电影”的最大问题。
2. 不同的现实主义
在前苏联,意识形态的基础来源于马克思和列宁的理论学说,电影工作者要关注的是社会、政治和经济方面的问题。因此,他们的目标是运用画面的现实性来描绘真实的外部世界。前苏联大部分导演都走的是由日丹诺夫提出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路线。而作为苏联电影界异类的塔可夫斯基,可能是与这个“现实主义”最不沾边的人了。他的极端浪漫主义和神秘主义倾向使他的电影注重场景而忽略情节,注重情绪而无视事件的因果联系,充满了梦境和回忆,甚至于经常出现超现实主义的场景。这一切都似乎是站在了现实主义的对立面。
但他却在他的书中不只一次强调电影的真实性问题,这似乎是个很大的悖论。
在塔可夫斯基看来,电影作为艺术最大的潜力就在于对事实的记录。电影是以影像的方式而存在的,影像的感性的、具象的特征使真实性成为了电影最大的特质。因此,电影是最适宜于表现这种真实性的艺术。但对于他来说事实包括两类,一类是客观世界的事实,一类则是心理世界的事实,它是由情绪、梦境、回忆等表现出来的。他所想要的是在自然场景中体验人的情感,反对的是从外部强加进去的理念、观念、概念,因为这些东西不是影像自身所固有的,是非事实性的。他也是在这个层面上批评苏联“诗电影”脱离“现实和时间写实主义”的。他说,“电影首先应该描述的是事件,而不是导演的态度。”
塔可夫斯基本人既在直接意义上,也在间接意义上利用了电影的这种实时性和纪实性。其中最直接最突出的就是电影中穿插的纪录片。塔可夫斯基认为纪录片是理想的电影,它不只是一种拍摄方法,而是再现生活、复制生活的方法。《镜子》中的记录片包括西班牙斗牛;西班牙内战时的街景;苏联载人热气球升天;苏联红军横渡锡瓦什海;苏联红军赢得战争胜利;日本广岛原子弹爆炸;中苏边境冲突;毛主席天安门接见***的场景。比如影片在处理西班牙人借住在主人公家的场景时,导演就将西班牙斗牛、内战的纪录片穿插其中,这些片段使得流亡在苏联的西班牙人的侨居生活顿时具有了鲜明的历史感,被放到了一个更大的社会背景中。
而苏联红军横渡锡瓦什海,则是塔可夫斯基认为的这部电影的“主轴、本质、核心和中枢”。通过这一片断,整个影片从个人私密的抒情记忆上升为了整个社会的记忆,如果没有这段新闻片,这部影片只有浓厚的个人主观色彩,展现的只是一出家庭悲剧。在塔可夫斯基眼中,这段记录片承载了历史进程中人类所遭受的痛苦,它们被记录在胶片上,成为了永恒的时刻。个人记忆与社会记忆由此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相互渗透,相互交织,不管是母亲在印刷厂工作的记忆,还是主人公梦境中因为战争离去的父亲的归来,都具有了现实的、历史的力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每个人的命运都同时代产生了关系。
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可以说《镜子》是某种意义上的现实主义电影。
二、欧洲——多样技法的借用
1. 表现主义
电影中的表现主义最初兴起于20世纪20年代的德国,其主要的特点在于对空间透视法则的打破,对于线条色彩以及明暗关系的夸张表现,强调作品的直观感受和主观创造,是主观主义的,带有强烈的情绪性以及表现性的,以此创造出一种极端的精神世界。
对于《镜子》来说,表现主义的利用主要体现在色彩与光影的运用上。
《镜子》在影像色彩的运用上,有非常丰富的色调,并未以黑白、彩色机械性地区分现在和过去、现实和想象,而是顺着心理的状态作有机的呈现,并将一些原色进行抽离或稀释,示以一层的蓝黑、墨绿和暗褐的色调,营造出沉闷阴郁的心理氛围。
而灯光和阴影的运用可以母亲带着小主人公去拜访医生的片段为例。母子两人步行两小时到了医生家后发现只有他的妻子在家,但妇人对他们态度并不友善。片中83:30的一个镜头的光影运用和场面调度非常精彩:首先是全黑的镜头,妇人从黑暗中走出来,光从左方打入;妇人朝右走入阴影中,镜头右移,母亲入画,妇人在后方只有黑色剪影;镜头继续右移,母亲出画,妇人的脸重新显现,再向左前方走出镜头;镜头静止不动,变焦,小主人公的脸从更深处的阴影中慢慢浮现。在这个持续25秒的长镜头中,整个背景昏暗不清,光打在前景,将观众的视线全部集中到人物的面部表情,妇人的高傲冷漠,母亲的寄人篱下之感迅速被强化;光从左方打入,人物的脸一半都处于阴暗中,暗示着人物内心不明朗的复杂情感;母亲和妇人的脸在阴影中交错出现,并没有完整的出现在一个镜头中,则生动地展现出两人关系的紧张;而最后小主人公的侧脸从黑暗的背景中浮现,我们才知道其实小主人公将这一切都默默地看在眼里,这一刻,被丈夫抛弃的母亲的无助、幼小的主人公无法保护母亲的自责和隐忍以及对母亲的怜悯与热爱,全部凝结在这个镜头中。再到后来,妇人逼迫母子俩为她杀鸡,为了保护小主人公,母亲不得已为之,在杀完鸡后,导演给了母亲一个特写镜头,同样是昏暗的背景,光从右下方打上来,形成大片眼影和颧骨阴影,这时母亲的笑容让每一个观众都感受到了她的绝望和无奈。
2. 超现实主义
超现实主义电影也兴起于20世纪20年代,是法国先锋派的一支。他们力图以弗洛伊德学说为自己建立一个坚实的思想基础,在无意识这个新开辟的领域找到自己进行思想与艺术反抗的武器,着力强调精神自动性。在题材上,超现实主义力图用电影展现梦境和幻想世界,在形式上,超现实主义努力追求无意识的结构,摆脱理性束缚,打破因果叙事。其中最为有名的应该是布努埃尔和达利共同创作的《一条安达鲁狗》。他们两人采取了从一种梦境意象出发的观点,解除了常规道德以及理性的束缚,是一部彻底的反叙事影片。
而梦境,可以说是塔可夫斯基电影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不仅在《镜子》中,在他的其他影片里也无不穿插的各种奇异的梦境。同超现实主义电影的主张相似,塔可夫斯基认为,梦境的表现,并不应该是拙劣的慢动作拍摄、柔光纱幕。梦的朦胧、暧昧不清并不是影像不清楚,而是因为梦的逻辑所产生的独特印象,它是由完全真实的元素以非理性的、难以预料的方式组合在一起的。而他的电影就是要清晰地揭露这种非理性的逻辑,而不是掩盖它。
不过与法国的超现实主义不同,塔可夫斯基的梦境是抒情的,并不表现戏剧性和荒诞性。比如,《镜子》中第一场梦境:刚洗完头发的母亲独自地走过房间,天花板和墙上开始渗水,像下雨一样,并开始大量掉落石灰,母亲在这样的场景中凝望镜子,看到了未来的年老的自己。孤独和寂寥在这种难以理解的背景中显得更加浓烈。再比如《镜子》的最后一个镜头:年迈的母亲和她的两个孩子穿过田野;而景深处年轻时的母亲站在田野的另一端;接着,小主人公一声清脆有力的呐喊,和年迈的母亲走向远方,摄影机缓缓退回到树林之中。在这个片段中,同一空间画面里,同时出现了三个不同的时间:年轻的尚未生育的母亲、年幼的孩子和年迈的母亲。时空交错,隐喻的是母爱的永恒。
三、亚洲(日本)——发现空间中的“时间”
塔可夫斯基曾多次毫不掩饰地表达过对日本文化的推崇和喜爱。他喜欢日本的俳句,如芭蕉的诗句:
古塘静无波
青蛙弹跳入水中
响一声扑通
他认为这些诗句中只有对生命的准确观察与记录,它们从来不会去隐喻自身之外的其他事物,而只是表现自身;但这些真切的观察和记录却会带来丰富的意涵,让人感受到充沛的情感和想象,这是因为生命和世界本身就充满了意义,只要准确的记录现实,就能够从中发现整个宇宙。这就是上文所讲到的塔可夫斯基强调电影真实性的来源。
而在电影方面,日本的导演如小津安二郎、沟口健二等也较多的体现出这样的特质。他们的影片比起关注人物的表演或心理来说,对整体情绪和气氛的塑造更感兴趣,影片的节奏都通常比较缓慢,较重视画面的设计,善于在一个长镜头中体现空间的时间感,强调场景环境与人物间的关系。
在《镜子》开始13:55的一个镜头很能体现出塔可夫斯基电影中对于真实世界的记录,以及在这种记录中展现出来的空间里的时间感。屋外的草房起火了,母亲叫两个孩子随她一起出去看,镜头开始是两个孩子从饭桌上起身离开走出镜头,但镜头并没有紧跟人物,而是仍对准空荡荡的餐桌,以让人几乎察觉不到的运动慢慢后退,整整持续了10秒,就在观众觉得什么都不会发生的时候,桌上一个金属花瓶突然被风吹倒在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在这清脆的一击之后,镜头才缓缓移走开始去寻找主人公。这真是一个非常动人的场面,电影里流淌的时间、主人公的生活就在这10秒空镜头后的一声撞击里让观众感同身受到了。
四、尾声
塔可夫斯基认为导演工作的本质就是“雕刻时光”——“从庞大、坚实的生活实践所组成的‘大块时光’中,将它不需要的部分切除、抛弃,只留下成品的组成元素,确保影像完整性之元素。”时间,永远是塔可夫斯基电影里的主题。而他也用尽一生去探索雕刻时间的秘密,他的每一部电影都流淌着独属于他的时光。
我们也可以从他的任何一部电影中深切感受到他的真诚和热情。他带给我们最大的财富不在于其丰富独特的电影技法,而是那句训言:对任何艺术家和艺术形式来说,内涵与良知都必先于技巧。对我而言,他永远是我心目中最伟大的导演,他在电影中透露出的那种虔诚和信仰,始终让我渴望自己也变成一个更好的人。
参考
1. 乌利希·格雷戈尔. 世界电影史(1960年以来)[M]. 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
2.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 雕刻时光[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3. 弗吉尼亚·赖特·韦克斯曼. 电影的历史[M]. 北京:人民邮电出版社.
4. 安托万·德·贝克.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第一次看,很懵,场景的切换和情节的演进是遵循塔可夫斯基私人的体验行进的。母亲淋湿长发从水盂中抬起头,天花板的白灰在暴雨中扑簌簌落下的场景令人印象深刻,尽管还不太理解,但这一幕给予我内心很大的摇颤。影厅里有个傻叉大声叫嚷让别人闭嘴,他最应当闭嘴,傻叉如果你是豆瓣用户的话,看到这记住下一场闭上你的嘴。
你说不复杂可我还是很费解.
#重看#水的气息,火的热度,神秘扬起的风,犹在镜中,如在梦中;个体成长与历史进程的同步,撑起广袤时空,雨滴里的微观世界映照无垠宇宙;世事纷纭,时空迂回,只愿梦回童年木屋,打翻牛奶,目光流转过的静物储藏了父母相爱的时光。
前苏联语境下塔科夫斯基的自传性电影,有些人做事就得有更多的人害怕,然后镜头就转向了墙上的斯大林。历史即镜子,水与火碎片似的不同时间黑白彩色交织的影像梦语,中国的片段也是一种对照,何况还有好多后世作品被影响对它参照的影子。北影节资料馆胶片版,每一部分的色调都不一样,巴赫的曲子配乐。2021北影节深影4K修复版改五星。
同样拍记忆:伯格曼的介质是意识,是由内向外的。浓重的混沌感,灵魂出窍,情绪是受感染的;塔可夫斯基的介质是环境,是外界本身。流水、烈火、镜面,氛围澄澈,光影绝佳,情绪却是难以捕捉的。我能欣赏美,但美并不都为我所爱。这类电影就像窥看他人的记忆,我能产生耦合感,一样也能产生排斥感。
镜子映照女人和少年遁去的第二面,镜头揭开创伤的同时也治愈了它。看完第一部塔可夫斯基,说不上被折服但是有几组足帧的空长镜头确实够惊艳!在随风荡漾的草波中踟蹰不定的侧影、在疾雨中奔跑跳跃的动人身姿、桌面上依循自身节奏而收干的水印、放射状路景带来的的视觉至心理撞击以及几处为缓冲激烈情绪而短暂停留的慢镜头都让我有一种被吸到画面里去了的感受。还有触动我的是塔的面部特写,说话者所说的内容被接收者全部置换到了脸上,主角光环立刻放大了数倍,从而对角色的内心世界能产生快速且主动性的共情,掐断观望喘息的间隙,一定程度上也减淡了晦涩成分。很喜欢穿插在首尾两处的诗篇型旁白,似一个第三视角的阐述,增加了影片的厚度。/能表现出自我与个体的关系,使个体分裂出的另一个自我保持独立存在:一个是“镜子”,另一个是“摄像头”。
一切景语皆情语,一切情语皆景语。观众离内容愈远,便离影像愈近。一个终极的梦,无法诠释。
火与雨,雾与光,温度与湿度,绿色与红色,彩色与黑白,缓缓而来。
又看了一遍。伯格曼所言“宛若奇迹”,通片均是此感。依然只能仰望的作品。看到第三遍,终于明白了大概,忏悔的基调,伟大如斯!
自然是一座神殿,那里有活的柱子。行人经过此处,穿过象征的森林——波德莱尔
父亲死于35年的“大清洗”。大火象征戰爭。成年后的“我”始终没有露面和父亲的缺席不谋而合。片头少年失语和片尾我的吶喊相呼應。风代表父亲,無形卻強大,聯係之後父親的夢中歸來,凱歌高奏。母亲是水,聖潔,卻被玷汙。西班牙内战,悲涼的苏联飞艇暗示社會主義理想的破滅,二戰,核爆,文革……
4.5。草场那一幕太美了,仿佛风与心之所向,不同身之所往。当记忆、梦境与此刻交相互文,灵魂得以充当唯一的真实,而自察就是这首以镜为题的诗。—“语言无法表达一切感知,它们太苍白无力了。”—是啊,所以你需要电影,所以我们需要你的电影。【在豆瓣标记的第2000部电影】
叙事结构与色彩转换都自成一派,不过诗意影像本身比条分缕析的阐释尝试更具直击心灵的力量。风吹草浪,气球,消逝的热气,崩落天花板,小鸟抛上;浮空,火屋与奶罐倾倒同[牺牲]。| 老塔惯用元素总结:长镜,极慢推镜(常至特写),巴赫,骤雨&漏雨,水沼&水草,燃烧的纸/叶/房子,马,狗,苹果,镜子,神迹。(9.5/10)
黑白与彩色的闪回代表了战争与真实的残酷也有如彼此镜像之影~世界是镜像的也是虚幻的。矛盾的螺旋,心结的未解。没有人带你回到过去,没有人陪你老去,镜子里重重悲哀。
我认为这是最美的电影,像诗集,可以常常拿出来翻看。
如果用一个词形容这部电影,那就是诗意。老塔把父亲的诗转化成了影像诗,其实和「索拉里斯」讲了一样的主题,时间与记忆是人类永恒的命门,在人生有限的时间里,人类还要做很多错事。可回首一生,与自己生命相交的一切组成了一生的记忆,这记忆无论清晰或者模糊,终究如同镜子中的一切,可望不可即。所以可以笑着流眼泪,所谓悲欣交集。
诗性往往是表达未经言明的状态,所指越含糊、复杂、抽象,能指就越丰富、开阔、无定。已知意义的镜头语言就是死亡的非诗性语言。关于童年,关于母亲,我们无法在塔可夫斯基的镜子里简单的找到幸福、慈爱、坚毅、牺牲、善良、含辛茹苦等等对应的公度和通约的预设意义,它的表达在寻常理解之外。而这些提炼过的、很不日常的、无指向性的对话、情绪和画面,恰恰塑造了电影的诗性。
大家都在执着于把一部电影“看懂”,用一种贯穿始终的逻辑去解释它。但老塔本人其实是反对破解他的作品的。在他看来:<镜子>=艺术品,既无思想、寓意、情节、发展、结局,也不该滥用象征。观众离内容愈远,便离影像愈近。因此任何对电影的解读,也不过是一种自我投射。情绪直觉的触动与接近就已足够。
電影中老塔的自傳元素並不能輕易地被按圖索驥。相反,這些自傳元素在疊加,交錯等穿越手法中,宛如鏡子的碎片一樣,需要觀眾去拼湊。另外,蘇俄前衛派Edward Artemiev的音樂跟電影中風起林響的場面結合得太完美了。PS:電影里有個穿幫鏡頭,難道老塔沒注意到?
与黑泽明最后一部《梦》一样,这是一部极其私人的电影,它是拍给自己看得。乡村随风起伏的树丛,城市公寓破败渍水的墙壁,镜子中一张张沉默的脸庞,被塔氏的诗歌和配乐晕成一幅幅如油画般的镜头。我们只能从中找到极小的一部分关于自己,剩下的属于千万影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