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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叉小径引着三人去往不同的路。
丁若锺自投罗网,大义凛然喊出信教宣言,让人联想起《沉默》里,愚昧贫穷的村民,即使耳朵滴血,被倒吊埋在坑中,仍拒绝踩踏木质圣像的坚守。
丁若镛心中有君臣父子,以儒士的高洁,愿意以死以示清白。
丁若铨一开口即不同,狡黠地宣誓与邪教划清界限。
所以丁若锺被处死,哥哥丁若镛和若铨得以苟活。
临别时,丁若铨安慰即将分别、忧心忡忡的若镛,“不要苦于一时的耻辱,既然还活着,就要努力挽回,连着已逝之人的耻辱。”他也是如此实践。
对于儒学一派,通过科举考试,步入仕途,“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刻印在脑海中,永不会反驳的鸿鹄之志。被流放,意味着再也无法实现抱负,对于所有心怀理想的儒生,是毁灭性的打击,在远离权力中心之地,蹉跎岁月,等待召回,多么难熬且无望。
但是丁若铨却像苏轼一样,“何妨吟啸且徐行”,在黑山岛找到了乐趣,和昌大一起识鱼,与可居嫂一同饮酒,埋首编纂鱼趣之书。
昌大发出圣礼学被践踏的感慨,是因为痛恨为吏不仁,为官不义,他背诵经史子集,望跻身两班,实现《牧民心书》的抱负。
丁若铨对着昌大痛斥“圣礼学就是因为你们这种人被践踏”。是因为从小熟诵儒家经典,践行其中“格物致知”的部分,暗合西学,摒弃“忠君”,所以不敢再著书立说,怕以“谋逆”株连家人。
“魟鱼要走的路,只有魟鱼知道;鳐鱼要走的路,只有鳐鱼知道。”
当昌大与跳出“君为臣纲”的老师决裂,出走官场,却发现《孟子》描述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大同世界,早已被颠倒,决绝地弃官而去,只可惜斯人已逝。
相比于他,丁若铨才是这昏庸世道的独醒之人,信天主教也可,当天主教宣扬禁止祭祀,与千百年的孝道文化相冲突,他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比起信徒的生命,不信也可。
与昌大站在小船上,讲解“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时,他的脸上仍带有虔诚。
可以说他识海物,悟心性,是“格物致知”,也可以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还可以是基督平等的信仰。这也和《沉默》的人结尾相似,罗德里格斯在德川幕府时代的日本被迫公开宣布放弃信仰,被火化时,妻子却偷偷丢进一个木雕的圣像。暗处寂静无声的反抗,也许才是丁若铨所谓的抽象“西学”精神,即实用主义为先。
三兄弟都没错,丁若锺选择坚信,始终不悔,丁若镛一直“先天下之忧而忧”,笔耕不辍,最终从山野被请回朝堂。丁若铨至死未受召唤,在书写《慈山鱼谱》时溘然辞世,无喜无悲。
在大浪淘沙的现今,《牧民心书》或《慈山鱼谱》都被渐渐遗忘,但是精神抉择的阴影却始终浮在东亚儒家文化圈之上,这才是导演隐然未昭的野心,即使是丁若铨,都未处理好其中的关系,难道所谓的平等,是建立在保留师徒之间的跪拜礼之上么?
有时候传来的一套价值体系,还需要整个土壤,仪式赋予宗教神圣的意义,有时候,也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留或不留,自成一说。
作者: pASslosS
历史题材,黑白片,一个多月前在韩国公映的这部影片乍看没什么卖点,却力压同期上映的《哥斯拉大战金刚》和《鬼灭之刃 剧场版 无限列车篇》成为周末票房冠军,实现了口碑票房双丰收。
李濬益导演,《素媛》《思悼》等高分韩影都是他的作品。出道至今,他拍了十几部长片,品质稳定,尤其当他选择讲述历史故事时,观众总能看得安心。
今天想聊聊的这部《兹山鱼谱》就是李濬益的新作,讲述了朝鲜王朝后期的学者丁若铨的故事。丁若铨被流放至黑山岛后一心编纂《兹山鱼谱》,书名里的兹山便是黑山岛。
1801年,正祖忽然驾崩。因忌惮天主教在本土的势力扩张会动摇政治根基,反对派对相关人士进行残酷镇压,史称「辛酉邪狱」,其中就包括了丁家三兄弟——丁若铨、丁若钟、丁若镛。
对观众来说,丁家三兄弟就是三种关于人生和信仰的选项。
丁若铨是三兄弟里的大哥,在家中总排行老二(三兄弟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丁若铉)。
其实在历史中,丁若镛才是三兄弟里公认的大才子,是备受后人赞誉的高光人物,可是李濬益偏偏以丁若铨为主角,的确惊喜。
丁若铨在影片中的出场是不讨喜的。这个人表面上看有点狡猾,还没啥原则,他本不要做官,但后来在谋求一官半职时讲话又很直接,口口声声说自己要为王权服务。
面对拷问,对天主教极度忠诚的丁若钟因信仰被斩首,丁若镛也不卑不亢,宁愿以死来自证清白。 三兄弟里,只有丁若铨一秒「叛教」,而他给出的理由是:此时恐怕连上帝也抛弃了他,还是活命要紧。
正当观众有足够的理由去看扁他时,其个性里的「随遇而安」又显现了优势——被流放的丁若铨不但没有因失势表达任何愤恨,竟然还笑得出来,他对胞弟说「比起恐惧,更多的是激动」。
到了黑山岛,他遇到了好学又有野心的岛民张昌大 (导演和编剧对张昌大的身世改动很大,下文内容以电影为准) ,并开始对那片海域里的生物产生浓厚兴趣。
他以儒学知识换取捕鱼经验,不仅记述鱼类,还有海禽和海菜,对不了解的事物保持着科学的探究精神。
他虽然贵为「两班」,却不顾身份亲自下海抓鱼。
「两班」是什么?
当时宗室之外的臣民分为良民和贱民,良民里又分四个阶级,「两班」就是良民里的最高阶级,也就是类似于丁家三兄弟这样的贵族统治阶级或是学者官吏。
所以影片从台词到构图,处处都显露着儒家思想里讲求尊卑贵贱的礼数和对君主制度的维护。
比如丁家三兄弟被流放到荒蛮之地,已有「罪臣」之名,但当地百姓还是尊其为座上宾。
当然,这可能是心善之举,但反映出的真相也很现实——「贱民」永远是社会中底层的底层。
而且朝鲜王朝时期阶级制度规范极为严格,不同阶级之人不准许通婚,孩子只能继承母亲的阶级。 比如昌大的父亲虽然是进士,但由于他的母亲是庶民,所以他也只能是庶民。
丁若铨与昌大的身份相差悬殊,在当时,「两班」只被允许研习儒学,任何贱民的工作都不能去做,而贱民就算饱读诗书,若非「两班」后代,便不能参加科举考试,读的也是无用之书。
很明显,昌大是因为不甘心才读书,既不是痴迷于求知,也不是想通过学识抵达人性之善。
李氏朝鲜的正统思想是朱子学,昌大想把朱子学当作敲门砖,再以他所理解的「正统」朱子学清理整个系统。
昌大轻蔑丁若铨,也是觉得天主教是邪教。他认为接受天主教精神内核的人都是叛贼,其实是把朱子学与王权和民族性捆绑在了一起。 他直接批判丁若铨是把书「学歪了」。对他来说,如果知识不能服务于君王,就是无用的东西。
他怀才不遇的心理也从这里来,先是因为无法学习而愤恨,后又因为有学识却无法做官而愤恨。
昌大所遭受的各种贬低都可能让他对权力更加着迷,而这些也均被观众看在眼里。
比如片中设置的两个人,一个是丁若镛的弟子李江海,同属「两班」人士,他却因昌大的贱民身份而看轻他「不会作诗」。
另一个则是在海上漂流许久、机缘巧合之下谋得官职傍身的投机主义者。昌大明白,对一无所有的人来说,「正衔二品大夫」才是能够救急的。
所以在《兹山鱼谱》的缝隙里,时刻萦绕着两个问题。
其一是「什么算是真正的知识」,其二是「无法学以致用的知识是否有必要去学习」。
昌大苦读四书五经,奉朱子圣学为其意识形态「本位」,他认为这是唯一且绝对的真理,并以此来衡量世道风气。
当时世道的确不好,贪官污吏横行,百姓被施加重税,民不聊生。
片中有一幕很讽刺,邻居因交不上税,连锅都被抢走了,昌大的愤恨却都挥泄在读圣贤书上,而且给出了一个颇具文人优越感的评价:「朱子圣学不够稳固」。
同理,后来得知连死人也要交税,他又将其归因为「朱子圣学被践踏」,其实直指体系内的当权者,即那些辜负了朱子圣学的贵族和士大夫。
但是任何思想流派都有缺陷,贪婪的人会在教义的「缺陷」中沦陷,将已知的一切教条化并用于规范和统治,而不是继续探索和自我革新。
其实儒家学说和天主教都不是原罪,人才是。
丁若铨举的例子是极为恰当的,西洋人相信「地圆说」,因为他们相信科学,但他们仍然信奉天主教,尽管天主教在很多观点上违背了真理。
既然知识能够灵活兼容,那么他也可以运用圣礼学接纳西学,看似水火不容,其实能够相互借鉴,本质上也有许多共通的道理。
丁若铨在片中经常展现这种「融会贯通」,前脚解读着孔子,后脚就可以借鉴耶稣。
这正是昌大没能透彻理解的地方。因为被朱子学里根深蒂固的君主制洗脑,他误以为儒学是排外和不兼容的,而其他思想派系一旦有所异议,就是邪恶的,需要被消灭的。
相较之下,丁若铨对社会的期许要更加理想主义和现代化,他期盼着「没有两班和贱民之分,没有嫡子和庶子之分,没有主人和奴隶之分,也不需要君王的那种世道」。
这样的观点让丁若铨与身处远方的弟弟形成对比,也让他与昌大分道扬镳。
忧国忧民的丁若镛笔耕不辍,著书无数,涉猎范围极广,而丁若铨在当时只写了《松政社议》和《漂海始末》,手里这本《兹山鱼谱》还是专门研究海洋生物的偏门之作,于当下于现实世界都像在做无用功。
他想要探究的东西会动摇君主制,进而牵连亲属,所以他再度放弃了,就像他当初叛教一样。如果很多人会因此被杀,他会把信仰埋在心里,并不那么纠结于「铁骨铮铮」。
在电影中,观众很容易感受到这一点:但凡有丁若铨存在的地方,都仿若一个现代社会。他平等待人,虽然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伟绩,却实实在在地影响了身边的很多人。
在那个男尊女卑的年代,他也愿意倾听一个地位比他低许多的妇人的想法,甚至娶她为妻。
其实导演李濬益在采访中已经讲得足够明确:
「丁若钟把天主教当作宗教,丁若镛将其作为性理学的补充品吸收,但丁若铨把西学当作哲学来接受。」
所以丁若钟为信仰献祭自己,这是选择了崇高;丁若镛从西学中提炼出「经世致用,利用厚生」的一面尝试解决民间疾苦,但这仍然基于对君主制的绝对信任。
反观丁若铨,他将西学内化为生存哲学,绝不是在黑山岛「出世」,而是在小小天地里找到「入世」的新选项。
他编修鱼谱的做法绝非机械操作,也不只是用文字复述,因为定义所见之物更加需要调动不同领域的学识,还要通过实践和观察去考证,此外,对物质的归纳整理和分门别类不仅需要哲学思考,还要参照实用性。
他始终在学以致用,只是成果被世人轻视了。 所以昌大的选择也无非就是这两本书,丁若镛的《牧民心书》或是丁若铨的《兹山鱼谱》。
这个选择,哪怕放在当下也依然生效。
昌大选择了《牧民心书》,但他做官后发现自己被束缚了,读了多年的圣贤书最后都沦为谋求官职的工具,反倒违背了那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除了对东亚思想交融史的复盘,《兹山鱼谱》的视听美学也能记上一功。
虽然最初选择黑白色调是预算不足的无奈之举,但它完成得干净利落,丝毫不平庸,虽然不一定如实还原了历史,其所塑造的空间却足够匹配这个故事。
比对现今多数院线片,其实《兹山鱼谱》的叙事节奏是偏慢的,而且把想说的该说的都铺在表面,似乎很想正正经经地为观众讲透一个道理。
这的确让电影显得浅显了些,但作为观众,你还是会感激它能把这么个道理直白地讲述出来。
因为在近些年的亚洲电影中,大多数本该直指问题本质的历史题材影片都心虚地借用了宏大叙事,想要与当下共鸣却又惧怕严丝合缝的剖析,处在一个不尴不尬,欲言又止的位置,最后的成品经常阴阳怪气。
《兹山鱼谱》倒是举重若轻地搬出了知识的两种「实用性」:
通过读书,人们可以在体制中攀爬,这是一种实用性,也是内卷的肇因之一。
而另一种实用则是将知识用于生活,正如丁若铨在信中写道:
「活成不断向上飞的鹤虽然不是坏事,但即便身上沾满污水泥浆,也要活得像兹山一样,虽外表看着黑暗却生机勃勃自由自在,也未曾不是有意义的事啊。」
这部影片是如此平和地在与观众探讨「生存之道」,探一探「反抗」和「犬儒」中间的路到底有多宽。这样的影片,是真的稀缺,也是最被当下需要的一类。
以前常想,如果谁把苏东坡拍成电影,那定是极为好看,因为苏东坡的一生本就非常精彩,他的精彩不在庙堂,而在放逐的路上,写诗喝酒小发明,种菜斗嘴泡村姑,把日子过出了花来。相比于三苏,韩国也有个知名的士大夫家族三丁:丁若铨、丁若鐘、丁若镛。
1801年,东西方文化交流扰攘盛行,高丽开始流行天主教,丁氏三兄弟接受了西学,受到当时奉行儒家圣贤学的朝堂排挤,丁若鐘被斩,丁若铨、丁若镛被流放。
《兹山鱼谱》讲的是丁若铨流放黑山,在放逐的岛上,放下圣贤学问,改钻研起鱼类习性的故事。之中穿插大量西学、东学的灵魂对话,出世与入世的活法纠结,上流社会与平民百姓的阶层隔阂…都在电影的黑白两色中形成冲突与反思。想想这几年敢拍成黑白片的,如台湾的《大佛+》、俄罗斯的《亲爱的同志》,以及这部,都是有着极为深刻的故事内核。
以前我们知道日本人玩东方美学非常厉害,现在看来韩国人也相当厉害,绝句格律信手拈来,圣贤之语脱口而出,黑白水墨跃然纸上。但是,韩国人留了一手,学生问为什么不用汉字写诗,老师回答很巧,说是因为世界上除了汉字,也还有其它更好的东西。你看朝廷那些个当官的,哪个不是满嘴儒家圣贤书,哪个不对老百姓吃人不吐骨头呢?
这部电影用中国风的形式,舞文弄墨的闲暇,写出了一部代表自然科学的《兹山鱼谱》,暗示高丽民族打破儒家文明次元壁,融入现代文明的艰辛历程。让我一个中国人看了感慨良多,同时也感觉脸上火辣辣的,我甚至觉得这部电影对我们这个民族的启示意义更大。
你看啊,高丽人也没说我们的泱泱国学不好,只是大海宽广,游鱼自在;天空辽阔,群星灿烂。这部电影不像其它韩国电影经常用力过渡,倒是有点像日式电影,讲起故事来含蓄、凝练、平稳、从容,很典型的用普世语言讲述传统。很好!
纯祖一年,处庙堂之高的知识分子丁若铨,因受辛酉迫害事件影响被发配到遥远的黑山岛。在其兄弟丁若钟生死害命之际,他已经无法再度信任儒教,而是回归天主教,并从心理上摈弃程朱理学里的道义君权。在清贫如洗的宽域地带,他无意中和年轻的渔民张昌大成为忘年之交。
张昌大指责丁若铨背叛了儒教,并深信性理学可以改造社会,身为两班后人的他只是暂时没有入世理想的机遇。开发民智,辟启蒙,将引纳精神之哲学意绪,灌溉滔滔之大流,即是昌大所有的开疆僻壤的愿景。他认为丁若铨受到邪恶学说的影响,因为丁若铨的思想的开阔性与前瞻性让丁认为知识分子应当建立并从属于无君无主、人人平等的清平世界。而昌大却执迷于四书五经,并认为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才是其所应当拥抱追寻的命运。
殊途同归源于他们内心深处的信仰,丁若铨的流放让其内心更具有自由的道家风范,并对岛上的各式鱼、藻类的生活习性乃至身体结构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他已不再依附于政治,亦不相信千年传下来的使社会陷入疯劫中的封建政治谰言。他和昌大一唱一和,分别从对方那里寻求思想和现实的养料,解剖各式的鱼,并以开明且旁若无人的态度娶了岛上的寡妇并生了孩子。而昌大则娶了一位魅力可爱的少女,鹣鲽情深。
昌大不甘流于平庸,而是靠发愤读书以及父亲的贿赂参加了考试,以雅驯和通透的才华成为了进士。但他发现越是入世,他的深沉朦胧的仕途之梦几近于破碎。普通民众不堪被朝廷的私我势力压榨,竟然义愤填膺当众自我阉割,有血腥,但场面不乖张。王权本应保护民众的利益与生存权,却成为荼毒怨念的刽子手,此时昌大才明了师父丁若铨的避于祸患守护自我的清流。
完成了《兹山鱼谱》的写作,丁若铨执笔而亡。他在流放的十四年中与花鸟鱼虫相伴,有性灵知己挑战儒学作陪,有普通妇孺依依照料为价值的高格。而昌大也远离了朝廷是非之地回到了岛上,并从丁若铨的书中找到了某种开阔的纵横捭阖的心的滋养物,阡陌纵横之间,写意一把海晏河清,画楼听钟。
这是一部纯粹的知识分子悲剧的韩国影片。昌大的诗歌之咏,若铨的造物之初心,解决了五湖一孑孓的精神孤寂的感受,真正的学问的造就需要的正是悬梁刺股的精神譬喻,以不忍人之心写意中西文化交融之应和。死亡对于丁若铨来说正是来世的修学,以及真正的精神性丰富和练达,他们都不愿做时代的傀儡弄潮,而是以超越偏见的心的哲学跳跃来一场洗练的幻霞灿雾林。
理想主义者的悲哀绝唱,来去纵横之间,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兹山鱼谱》这部电影看完有两个月了,一直没写,是因为看完了并没有特别想说的东西。我一般看点东西都有吐槽或者赞美的冲动,如果没有,那就是没有特别打动我的地方。很多影评都把《兹山鱼谱》中主人公丁若铨的人生和苏东坡来做对比,都非常遗憾这样的作品本来应该是我们来讲述,但却没有。真的没有吗?写《苏东坡传》的文学作品有好几部,拍苏东坡的电视剧就我知道的也有两部,并不是没有。如果说电视剧和电影不是一个载体,没有拍出思想高度,那么早年间有一部电影《王勃之死》也拍得非常好,那种幽怨空灵,是真的打动过我,大可不必人家有什么你就一定得有什么。何况贬官逐臣这种内容,自先秦时期的比干屈原起始,就一直是古代中国的主流文化,在古代做个官要想有个好名声,要是没被贬过,都不好意思自称文人,什么风骨、什么清流,没经过被贬至升值,都轮不到被称颂。正因为逐臣太多,便不觉得稀罕,这是名臣文人一生必刷的履历,只有被贬过,才有资历流芳百世。我上一本书《香草美人:楚辞芳草图谱》刚写到屈原,因此并不觉得这样的内容离我的创作有多么遥远,或许这就是我看完后没有动笔的真正原因,实在是觉得这不算是个事儿。
当然对当事人来说,那真的是非常痛苦的,设身处地地想,那确实是要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身,但……但东坡已经把该讲的都讲过的呀,我们何必再多言呢?何况讲什么能讲过他们讲的呢?这又回到上面说的,我们实在是对这样的境遇和心理太过熟悉了,有一万个逐臣经历过,有一万个文人写过诗写过词写过文章,我们从小就背,烂熟于胸,一点都不陌生,谁还不知道王勃写完“秋水共长天一色”后在二十九岁时渡海而死,李白刚“轻舟已过万重山”不久就捉月升仙了呢?这早已成为我们文化的一部分,所以并没有一下子被打动的地方。
就以苏东坡论,记得《承天寺夜游》吗?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处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与吾两人耳。
苏轼在黄州已经四年,又新来一个朋友张怀民。一夜月色入户,两人把臂同赏,莫逆于心。何处有一丝悲泣?但这天是真正应该悲泣的。就在稍早的傍晚,他的朋友过世了,他从承天寺夜游归来,就收到了报丧之讯,当晚又写《记故人病》一文记之。这个老友,是读《黄州快哉亭记》大赞的人,于是记故人病也不那么悲伤了。
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将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将何适而非快?
千载之下,使人读书至此,只记得“藻荇交横竹柏影”一句。空明性灵。
就像道友@掠水惊鸿说的,丁若铨是因为信天主教被贬到黑山岛,用天主教去对抗儒家的腐败,显得很中二,是迷路后问道于盲。社会腐败是结构性的问题,和儒家没有任何关系,任何一个社会任何一种教派都会腐败,这是人的本性问题,什么教都解决不了。作为文学创作——当然电影也是文学创作的一个门类,反映的是创作者自己的天问,如何在逆境中求得内心平静。丁若铨在海岛上最后靠一本鱼谱传世,电影拍的是他如何呕心沥血、油尽灯枯写完这本书,用弟子张昌大的角度去讲述丁若铨最后的生命,好像还是在替他不平,觉得这样的好人这样一个有才华的人不该穷途末路困死海岛。但一定是这样吗?有才华的人就该位居高堂吗?就要雄心欲把星河挽,诛尽奸贼庙堂宽吗?或许就像我们在网上发言,觉得社会舆论不能被傻笔们占领,就得做一个键盘侠,把戆徒们骂死。张昌大出仕,看到士大夫阶层统治阶级是如此黑暗丑陋,恨不得杀尽贪官污吏,还庶民朗朗乾坤。既然做不到,也不能同流合污,于是挂印归乡。这又印证了一句中国老话: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场。于是又回到文章的开头,为什么没有打动我的地方,因为就是这样呀,前人话已说尽,没什么可说的了。
之所以时隔两个月来写这篇影评,是看到道友@掠水惊鸿 转发的一篇影评,已及她的点评:
其实苏东坡固然文学丰伟,但并没有冲破系统用更高的视角来审视系统。在中国我想过一个半人有点像,半个是张居正的儿子张懋修,只是他的著作层次不高。一个是方以智。他们都在寻找儒家系统外的第二类知识和价值。
关于张懋修的《墨卿谈乘》到底算不算一种致知格物的学术作品,我和@扫书喵 有过点争论,她认为不算,只是明朝当时比较流行的一种,炫耀作者见识的博物著作,不够高级,也不是对当地风物的观察描述。我则情感上偏向于,他在流放后写这个,多少是对个人和儒家系统的一种绝望。他的父亲实际上已经把修补匡正儒家官僚系统这件事,做到了人力所能到的极致,他见识过,个人也取得了考试最高荣耀——状元。但他还是见证了父亲的失败,和父亲方法论的崩溃。所以去写点博物知识的书,是一种突围和排遣。
方以智就更贴切,他不但个人在系统内失败,他的系统都崩溃爆炸了,转而去研究西学和科技。《方以智晚节考》是很好看的一本书。我看电影的时候就觉得起初用天主教去对抗儒家的腐败,很中二,看着是迷路后问道于盲,不过在他和自然相结合后,回归人和自然本身,开始思索和发现真正的道路。
我正是看了她的这一段话,才想起我的切入点。方以智在明亡之际流寓两广,接触西学,成为一名自然科学家,写了《物理小识》《通雅》等著作,我在写植物书时经常会参考他书中的知识。但我不想说方以智,方以智的世界太绝对,明清鼎革,国亡君殁,山河破碎,这样的大倾覆一般人遇不上,因此遁世是唯一的出路,方以智后来出了家。我想到的人是嘉道时的吴其濬,他是河南人,而且是有清一朝唯一的河南籍状元,曾任兵部左侍郎,户部右侍郎,湖广总督,云贵总督,湖南、浙江、云南、福建、山西巡抚等职。
丁若铨的“辛酉教狱”事件发生在1801年,吴其濬是嘉庆二十二年( 1817年)的状元,这两人生活的年代差不多,丁若铨被流放到黑山岛,改黑山为兹山,写了《兹山鱼谱》。吴其濬一直在当官,没有遭过什么贬谪,宦迹几遍半个中国,这让他见识广博,写了《植物名实图考》38卷,《植物名实图考长编》22卷,《云南矿产工器图略》《滇南矿厂舆程图》《滇行纪程集》《军政辑要录》《奏议存汇》《治淮上游论》《念余阁诗钞》及《弹谱》等。按现在的说法,他是一个博物学家、植物学家、本草学家、地理学家。
丁若铨和吴其濬这两人的经历没什么可比性,唯一相同的是都对自然产生了兴趣。丁若铨的后半生生活在海岛上,天天看到的是海鱼,于是成了鱼类学家;吴其濬和古代所有的好官一样,关心农桑,自然而然成了植物学家。人一但对自然产生了兴趣,那就天地为之一宽,终身不改其乐。没有一个博物学家是愁眉苦脸的,大自然有治愈万种忧郁的神力,我相信丁若铨在写鱼谱时是快乐的,而不是像电影里演的那样,皓首穷经,眉头紧锁。电影中薛景求演的那个模样,还是被刻板印象误导了,好像做学问非困苦不能。其实进入这个领域之后,所有的烦恼都不存在了。就像我出门拍花,收到一个新种那种满足感,给什么都不换,就算徒步七八个小时,爬上五千米高的流石滩,坐十几个小时盘山路的车,吐得掏心挖肠,啃干面包喝溪流水,都不会觉得辛苦。推己及人,丁若铨能从渔民那里得到一种新鱼,同样会高兴得手舞足蹈,这才是他从黑山岛搬到更远的什么岛去的目的,他想得到更多的新种,丰富他的书稿收藏。
电影创作者若不能体会博物学家眼中的世界,就不可能拍得出他思想的境界,如果只从文学或电影创作的角度去想像博物学家的精神世界,那是不能相融的。我从写小说到写植物文化丛书,心境的变化是完全不一样的,写小说时会被书中人物的喜怒哀乐所左右,时哭时笑,脑子从来没有空闲,任何时候都在想情节,写植物书稿时哪怕查拉丁学名翻古籍词源都兴致勃勃。因此可以说,写《兹山鱼谱》最后完稿的丁若铨,一定不是电影里那个样子。这就是我看完电影后没有第一时间写影评的原因,电影没有打动我,没有表达出能够凭一人之力写出一片海域里能够收集到的鱼类品种的博物学家的那种达观来,如果他还是电影里描写的那个模样,那就成不了一个博物学家。做人和做学问的道理是一样的,心中的世界,就是笔下的世界。
丁若铨写成《兹山鱼谱》,他已经不是一个儒家学者,也不再是一个天主教徒,而是自然之子。与他相对的,是他的弟弟丁若镛,在当时名望还高过丁若铨的大才子,在被流放的十八年里,写了百余部著作,主攻方向是关于国家赋税与财政的《经世遗表》,指导官员制定政策的《牧民心书》等。从他最重要的两本书名就可以看出,丁若镛在十八年的流放岁月里,又从天主教徒回归到了儒家学者,他始终在忧国忧民,替主政者谋划经世纬地之策。当初“辛酉教狱”的丁氏三兄弟,二弟丁若钟问了刑,算是殉了道,三弟丁若镛归了儒,大哥丁若铨见了天地,证了心志,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
诚然《兹山鱼谱》的序言里提到了渔民张昌大,是渔民张昌大引领丁若铨进入了海洋世界,但用张昌大来作为丁若铨的对照,还是浅薄了,不如用丁若镛回归儒家来印证丁若铨发现的自然天地,这样殉教者丁若钟的死,才具有灵魂拷问之声。
这部电影的导演是李濬益,在2013年拍了《素媛》,在2015年拍了《思悼》,都是韩影史上算得上名号的作品。我在上一篇给《骗子》的影评《骗中骗,计中计,局中局,贪欲一念成地狱》里写过,《骗子》的导演张昌原是李濬益的副导演,那个李濬益,就是这个拍《兹山鱼谱》的李濬益。李濬益的作品都有人文关怀和悲悯之心,张昌原的首部作品《骗子》里却看不到,这个学生,还差老师很多。
原文参考澎湃://m.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2542180
韩国导演李濬益的新作——电影《兹山鱼谱》以朝鲜著名学者丁若铨(1758-1816)流配兹山期间,在当地编纂鱼谱的往事为叙事主轴,讲述了他与当地人张昌大的友谊,并借二人的对话与经历来阐述导演自身对理想社会的设想。按电影片头所称,整部电影参考的是丁若铨为《兹山鱼谱》所作的序文。该序文全文如下:
兹山者,黑山也。余谪黑山,黑山之名,幽晦可怖,家人书辄称兹山,兹亦黑也。兹山海中鱼族极繁而知名者鲜,博物者所宜察也。余乃博访于岛人,意欲成谱,而人各异言,莫可适从。岛中有张德顺昌大者,杜门谢客,笃好古书,顾家贫少书,手不释卷,而所见者不能博。然性恬静精密,凡草木鸟鱼接于耳目者,皆细察而沉思得其性理,故其言为可信。余遂邀而馆之,与之讲究序次成编,名之曰《兹山鱼谱》。旁及于海禽、海菜,以资后人之考验。顾余固陋,或已见本草而不闻其名,或旧无其名而无所可考者,太半也。只凭俗呼,俚不堪读者,辄敢创立其名。后之君子因是而修润之,则是书也,于治病、利用、理财、数家固应有资,而亦以补诗人博依之所不及尔。嘉庆甲戌,冽水丁若铨书。
按上文所言,兹山本名是黑山,因黑山之名“幽晦可怖”,所以丁若铨及其家人才改称“兹山”,“兹”也是“黑”之意。黑山岛位于朝鲜半岛西南角之处,今属全罗南道新安郡。离黑山岛约38千米的地方还有名为“牛耳岛”的岛屿,在丁若铨生活的时代,人们也把兹山称为“大黑山岛”,而把“牛耳岛”称为“小黑山岛”。中国典籍亦记载了该岛,按《宋史·高丽传》所言,“自明州定海遇便风,三日入洋,又五日抵墨山,入其境。自墨山过岛屿,诘曲嶕石间,舟行甚,驶七日至礼成江。”这里提到的“墨山”即“黑山”,《宣和奉使高丽图经》中记为“黑山”。黑山岛是宋人从浙江赴高丽的必经之地,不过宋朝灭亡后,中原王朝与朝鲜半岛的交往更依赖北方陆上交通路线,黑山岛渐失交通要冲的地位。
在朝鲜王朝(1392-1910)时期,居于大海之中,交通不便的黑山岛历来被用作流配犯人之地。影片开头出现的垂帘听政的大妃即贞纯王后金氏(1745-1805),她的兄长金龟柱(1740-1786)在正祖李祘(1776-1800在位)即位后被指为阻碍正祖即位的罪人而被流配黑山岛。贞纯王后及其背后支持势力不可能不清楚黑山岛艰苦的生活条件,把丁若铨流配该处,显然暗含了故意折磨他的意图。
丁若铨被贬黑山岛的背后,其实是天主教传入朝鲜半岛,遭到信奉性理学的执政势力强力镇压的历史。早在1784年,李承薰(1756-1801)随担任使团书状官的父亲李东郁(1739-?)赴清,在北京天主堂接受洗礼,正式成为天主教徒。这一年也被认为是韩国天主教的开教元年。天主教传入朝鲜半岛后,主要在受西人排挤、政治基础薄弱的南人党以及民众间传播,一度呈现出较快的发展势头。丁若铨、丁若钟(1760-1801)、丁若镛(1762-1836)三兄弟在党派上亦属于南人党,并受姻戚李蘗(1754-1785)的影响而接触到天主教。1791年,爆发了珍山(今属忠清南道锦山郡)的南人尹持忠(1759-1791)与权尚然(1751-1791)烧掉祖先牌位,采用天主教仪礼的事件,即“珍山事件”,老论僻派借此大举打击南人以及南人党领袖蔡济恭。正祖李祘虽然处死了尹、权二人,但并没有将事件扩大化。
1800年正祖李祘突然去世,贞纯王后金氏垂帘听政,朝鲜政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此时天主教成了贞纯王后与其支持势力——西人僻派打击政敌的重要借口。1801年春,贞纯王后下令肃清天主教,大量天主教徒被处死或流配,这次事件也被称为“辛酉教狱”,丁若钟即死于这次教狱。此外,一些王室宗亲与外戚也受到波及,如思悼世子李愃的庶子恩彦君李䄄(1755-1801),他因妻子宋氏与儿媳申氏是天主教徒的缘故被牵连处死,惠庆宫洪氏的弟弟洪乐任(1741-1801)亦被指为天主教徒而被处决。早在1794年,清朝神父周文谟随归国的朝鲜使团进入朝鲜半岛,后来一直留在朝鲜传教。虽然1795年朝鲜官方就获知周文谟入朝传教之事,但他躲在信徒家中,免遭厄运。不过此事亦在“辛酉教狱”审问过程中被发觉,周文谟被逮捕并遭处决。朝鲜官方还搜到了黄嗣永(1775-1801)等朝鲜信徒试图通过北京天主堂,捎给罗马天主教廷的信件,这封书信就是“黄嗣永帛书”。黄嗣永在帛书中提出包括请西洋出兵朝鲜,迫使朝鲜朝廷接受天主教等六项建议。朝鲜朝廷发现这封帛书后,大惊失色,派出使团携带《讨邪逆奏文》上告清廷。然而清廷却不以为意,也不相信朝鲜叛党与北京的西洋人勾结的说法。
按丁若镛所作《先仲氏墓志铭》的说法,主导肃清的洪羲运、李基庆等人的最主要打击目标是他本人。洪羲运的主张是:“杀了千人,不杀丁若镛,将安用之?”不过朝鲜朝廷最终认为丁若铨、丁若镛与“黄嗣永帛书”事件无关,免除了二人的死罪而分别发配黑山岛与康津县(今全罗南道康津郡)。丁若铨、丁若镛兄弟从汉阳出发,同赴流配之地,在罗州城北栗亭店分别,从此再无相见之日。
按丁若镛的记载,丁若铨入岛后,“益纵饮,与鱼蛮鸟夷为俦侣,不复以骄贵相加。岛氓大悦,争相为主。”看起来丁若铨与当地人相处得较为愉快,当地人也乐意把他迎接到家中。与电影中展示的由当地人负担丁若铨衣食之资的景象不同,实际上丁若铨的开销是由他自己支付。按后人对亦曾被贬至黑山岛的崔益铉(1833-1907)的流配生活的记载,“黑山大小岛,本无迁客支供之例,类多自费。而先生至是,正切在陈之忧,不得已为塾师资食之计。”即按黑山岛的惯例,流配之人的开销由其自费负担,与当地无涉。但在黑山岛这样的偏远之地,罕见文化水平较高的读书人,这些流配之人可以向当地人教文授课,从而用自己的学识赚取生活所需。崔益铉以担任塾师来谋生糊口,丁若铨亦是如此。丁若铨“谪居黑山之七年,有童子五六人,从而学书史,既而构草屋数间,榜之曰‘沙村书室’。”虽然黑山岛生活条件恶劣,但丁若铨对这种与当地人相处愉快的生活也流露出满意之色,他曾作诗曰:“三两客将秋色来,诗因遣兴未论才。凉颷在树蝉犹响,清月盈沙鴈欲回。小屋青山侵席冷,四邻白酒捧杯催。樵儿钓叟懽成友,恣意家家笑语开。”(《沙浦小集次杜韵》)
正是在这样的流配生活中,丁若铨结识了当地人张昌大。电影把张昌大描绘成向丁若铨求学的青年渔夫,二人是师徒关系。但按丁若铨在《兹山鱼谱》的序文中所言,他对张昌大的态度是“遂邀而馆之”,是以招待客人的礼节来对待张昌大,二人之间应该是平等的朋友关系。虽然丁若铨也说张昌大“家贫少书”,但考虑到十九世纪初黑山岛的社会经济状况,张昌大的家庭能允许他“杜门谢客,笃好古书”,已经证明他的家庭绝不是社会底层,而是拥有一定经济实力的小富之家。此外,丁若铨也未明确记载张昌大的职业是渔夫,仅简略提到他对“凡草木鸟鱼接于耳目者,皆细察而沉思得其性理,故其言为可信”。黑山岛地处海中,靠海吃海,张昌大即便不是渔夫,由于日常所见所闻,应该对鱼类有较多了解,加上他有一定的文化素养,丁若铨才会做出“其言为可信”的判断。丁若铨曾作诗寄给张昌大,诗云:“人说张昌大,迢迢逸士林。古书恒在手,妙道不离心。忽忽初更话,悠悠隔海音。何当穷日夜,到底理源深。”(《寄张昌大》)在丁若铨看来,张昌大是一位远离尘嚣的隐逸士林,能与这样的人士交往,也是苦闷流配生活中的慰藉。而影片在张昌大身世上多有发挥,称他本是两班张氏家族的庶子,不被生父承认,跟随丁若铨学文识字后才获得生父的认可,并通过生父的帮助得以参加科举考试,并体验了一段官宦生活,近距离接触到朝鲜基层吏治的腐败。不过这一段纯粹是编剧与导演为深化影片主题而加入的想象,并无明确的史料依据。
影片中段演绎了丁若铨、张昌大与当地人文淳得会面,听文淳得讲述此前漂流到琉球、吕宋诸地故事的一幕。听完故事后,丁若铨觉得此事值得记录下来,所以写下《漂海始末》一文。丁若镛的门人李纲会(1789-?)在《云谷船说》中提到:“淳得业商者也,虽无文字,为人慧能。岁壬戌,淳得漂到中山地,即琉球,自中山发舶还国,又漂至吕宋。吕宋者,海外番国也。福建、红毛、西洋等诸舶互相通商,其船制亦多妙解。自吕发舶顺风十一日,始抵广东澳门者,西南海舶辐辏之地也。”在朝鲜王朝晚期,朝鲜朝廷与琉球等地并无直接官方往来,朝鲜人想要了解这些地方的情况,大多通过书籍间接获得知识,或是通过燕行使臣在北京与这些地方的使臣进行交流。偶尔发生的船难、漂流对当事人来说虽是一场灾难,但也开启了他们直接踏上异国之地,了解异国之情的可能。
文淳得于1801年阴历十二月出海,次年正月遭遇风难漂至琉球,从琉球出发回国时又遇风难,再漂至吕宋,又到澳门等地,后来一路往北直到北京,跟随朝鲜赍咨官回国。待他回到家乡,已是1805年正月了。《漂海始末》由三部分组成,其一是日记,逐日记录了文淳得的经历;其二是文淳得滞留琉球与吕宋期间对当地风俗的观察,包括风俗、海舶、物产等内容;其三是用汉字表意,再用谚文(古韩文)标记出琉球、吕宋的语言。影片中文淳得称自己会吕宋语,曾受朝廷之命为漂到朝鲜的吕宋人充当翻译也不是虚言。按《朝鲜纯祖实录》所载,“罗州黑山岛人文顺得,漂入吕宋国,见该国人形貌衣冠,其方言亦有所录来者。而漂留人容服,大略相似,试以吕宋国方言问答, 则节节脗合。”不过影片中文淳得称自己因该次翻译出色被朝廷授予“嘉善大夫”的赏赐之事则有移花接木之嫌。实际上直到1835年,文淳得才通过“纳粟”的方式获得这一位阶。
丁若铨花费心血认真记录文淳得的经历已然昭示他认为文的经历非常重要,有利于拓展见闻与学习外国的长处。如在《海舶》一节,丁若铨仔细记录了琉球海船与吕宋海船的样式与优点,这其实也是朝鲜在造船时可以学习的地方。实际上,丁若铨不论是编纂《玆山鱼谱》,还是记录《漂海始末》,乃至因目睹岛上松政的弊端而撰写《松政私议》,无一不是他重视“利用厚生”的实学学术倾向的反映。正如影片中所展现的一样,十九世纪初期的朝鲜吏治极为腐败,“黄口充丁(未成年人被算成军丁而征税)”、“白骨征布(死人被列在征税名单上被征军布)”的荒唐景象常常上演。但沉溺于性理学的两班们只懂高谈与实际的国家治理相距甚远的“理”“气”“性”等概念,一边享受奢侈的生活,一边纵容胥吏们盘剥百姓。这些只会高谈概念的两班们其实也不懂税收、铸币、松政(朝鲜把松树视为贵重资源,种植养护松树之事即松政)等具体之事,往往委派胥吏们全权处理。有鉴于此,丁若铨、丁若镛兄弟才会撰写如《玆山鱼谱》《松政私议》《牧民心书》《经世遗表》等一系列或有助于“利用厚生”,或有助于“牧民”的实用之书。然而可惜的是,丁氏兄弟的这些书籍在当时并未受到执政者的重视,直到后世才有人才发现了它们的价值,并把丁若镛奉为朝鲜实学的集大成者。
李睿溢《思悼》之后最好的古装片,一部关于信仰的电影,当信仰被现实击碎,人该怎么活?丁若铨用一生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们都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有反思,有哲思,有文化,有格局。为什么很多能把中华文化拍出骨髓来的,总是日本和韩国...
照日深红暖见鱼山下兰芽短浸溪连溪绿暗晚藏乌松间沙路净无泥欲去又还不去明日落花飞絮若问使君才与术,何如?酒阑不必看茱萸俯仰人间今古
“昌大啊,活成不断向上飞的鹤虽也不算坏事,但是即便泥垢污秽沾染,也选择活得像兹山一样,荒凉黯然却生机勃勃自由惬意,也未曾不是有意义的事啊……”《兹山鱼谱》见证的是一段师生情谊,胜于父子,比肩知己;《兹山鱼谱》见证的是一代圣贤大儒的入世与出世,放眼寰宇,却也扎根大地;《兹山鱼谱》见证的亦是世间少有的一颗赤子之心,“既然无法学以致用,那我选择随性而活”。乌贼骨治沉疴痼疾,自海胆中飞出的翠鸟,是生与希望……
韩国人又发明了新的气人方法,他们不光拍zz片可以让我们质问说我们这片土地啥时候才能拍的出来,他们还拍了儒释道片让我们怀疑人生怀疑我们这片土地到底时候才能拍的出来
电影很好。前半部分基本上是按《兹山鱼谱》序文以及丁若镛的《先仲氏墓志铭》拍的,后面张昌大参加科举做官,以及二人谈无君世界的理想基本上都是导演的自我发挥了。
黑白画面让这部电影更加的内敛深刻,看多了各种色彩丰富的电影、IMAX屏,反而觉得返璞归真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无论何时,都存在领先于时代的人。读书若只是因为喜欢,不为名,不为利,也不为了所谓的天下苍生,也许就会简单许多。
如白鹤之生虽好,而兹山之污泥亦善也......
儒学的正反面,这种历史题材本该由我们述说,但这是一部韩国电影。
同是双男主,比起《徐福》的孔刘与朴宝剑,此番薛景求与卞约汉的搭配更显出彩。一位是入世后的出世,一位是出世后的入世,大家的流放与庶民的追高,对立之后是一同前进的羁绊,文学性与哲学性一同得以展现。薛景求是一如既往的稳定,卞约汉则真的是久久久违地拿到了佳片佳角,狗壁也是时候走起来了!
近几年看过的最好的韩国电影,甚至可以说最好的电影。看完以后心情复杂:我们有《论语》、我们有古诗·绝句、我们有“悠久的历史·灿烂的文化”,但这样内容精彩令人回味无穷的电影,又是人家隔壁的......
日啖鲷鱼三百条,不辞长作黑山人。好喜欢,好想看一部这样的黑白苏东坡。流放生活拍得闲适有趣,又没有冲淡该有的沧桑悲凉。依旧延续了《思悼》对儒家传统的反思,以士大夫和渔夫、官场和流放地互为表里镜像,背景又是西学东渐,既有儒道互补共生的和谐场景,又有新旧思想碰撞的焦灼困境。薛景求气质儒雅又冷峻,非常适合演落魄的文人墨客,而且这角色简直是理想人格,再加上先知固有的悲剧处境,魅力爆棚。我已经不止一次爱上他了。
这部电影加上《思悼》,本来应该是我们最能拍好的一类电影,结果都被韩国导演拍了,还都出自李濬益之手。《思悼》以政权交替过程里的父子冲突,讲述了儒家秩序下的伦理悲剧;《兹山鱼谱》看似云淡风轻,实际在讲王权与儒学的合谋,把一代代学子纳入体制,成为帮凶。当然,这一点只是后者的表达之一。它还兼顾探讨了知识何用,真理标准,以及面对一个糟糕的体制,是投入其中努力改变,还是干脆做一个潇洒的隐士?这些问题由遥远的历史中飘来,直到今天,答案也仍在风中。以及,看这部电影,和《游牧人生》观感很像的一点在于,它们都由对社会的批判和深刻关切出发,最后落在了个体的自我成全之上。这让它们都略显轻挑,但或许也是在今天这样价值混乱的时代里,创作者们真实的内心折射。
水墨画的构图,敢以五绝、七绝推动剧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的人物互动,还有《论语》《大学)……还有那个心情嘲笑韩国人偷吗?另外,本片部分还拿了小津的机位,融了《老人与海》……打个四星,警示自己。
当代散播福音生力军的韩国人,在君王将臣的古代史故事中,翻出来了求真、求存、求普世价值、写博物书籍的丁若铨,他在腐烂透顶的王朝边缘小岛,听到海螺🐚的声音,探触世界的轮廓。因被流放而遗世孤悬,立著言志的大家故事,几乎重复发在唐宋明多个朝代,“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一人一孤岛,也导致《兹山鱼谱》在中国观众看来,异常亲切(当时的韩国达官通行汉文,活在明朝和朱理的正统历史叙事中)。稍显遗憾的是丁若铨和昌大需要分享有限的时与空,这导致他们不得不呈现二元对立的必然冲突(电影有意拖延了它的迟到后至),而无法在历史面相和认知层次上,呈现更激情澎湃的回响。
白鹤奋飞虽好,如兹山满身污泥仍能自由自在何尝没有意义。丁若铨死于修书之时,某种意义上也算圆满。薛景求演得太好,丁若铨站在海边的镜头实在印象深刻。最后表白李濬益,请多拍历史片!
虽然这是一部“韩国”电影,但可能是目前为止最能阐释近代东亚开明士人之心态转变的电影。这其中有我们熟悉的东西,也有陌生化的视角,后者使我们能从更人文的角度看待西学东渐。这便是韩国之于我们的先天优势:没有宏大的历史包袱,因而能从盛衰兴替的叙事使命中跳脱出来,平实而亲切地去理解波澜历史中的“人”。当然,本片的优点不仅在于人文上的切近,也在于文化理解的格局:它并非是要借丁若铨之口贬抑旧学而崇扬西学,而是要通过对西学的方法论实践来实现旧学在精神层面的回归和还原,而这也是师徒二人殊途同归的意义所在。尤其是,在新旧交替与传承的表意下,影片最终回到了当下:它似乎遥遥地呼唤着一种更广阔的国民性的回归——慈山的前身是黑山,现代的内核是传统,文明的基础中潜藏着一些不可动摇的东西,一如那大海中的不沉岛屿。
《兹山鱼谱》和《思悼》这样的电影,完全应该由中国来拍,唉…不会再为这种事伤心了,谁有本事拍好谁来拍,历史和文化是属于全人类的。
近期看到的最舒服、最享受的历史传记电影!十分赞同豆瓣网友的以下感慨:“中国有苏轼这样的文人的国家,居然让韩国先拍出了这样充满哲理人文气息的电影!”作者不回避自己国家几百年前深受中国儒学文化的影响,不回避西方宗教带来的“西学东进”的史实,即再现了历史人物的真实,又通过艺术虚构阐明了自己今天对时代、社会的见解,可谓尖锐激烈,又平心静气。难怪它摘得了去年韩国百想艺术大赏电影类的大奖!值得观赏。
所以我不研究善变、难懂的人类,要转去研究通透、明净的事物,用事物来忘却我。